阅读理解布尔加科夫孽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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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佩尔西科夫教授之生平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晚间,第四国立大学动物学教授、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来到位于赫尔岑大街的动物研究所,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教授开亮那带有磨砂玻璃罩的球形吊灯,朝四周扫了一遍——①原作中“生平”一词系拉丁文。应当认定,那场骇人听闻的灾祸正发端于这个撞上了厄运的夜晚,同样,也该认定,那场灾祸的直接肇事人就是这位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佩尔西科夫教授。他已整整五十八岁了。脑袋硕大得过人,其形状颇像一个推轮,已然秃顶,只有几小撮浅黄色的头发还支棱在两侧。脸刮得光溜溜的,下嘴唇向前呶着。由此,这张成熟的桃皮般的面孔上便永恒地烙上了几分任性。那红红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银边小眼镜,那双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他个头高而有点驼背,说起话来吱吱哇哇,嗓门尖细,颇像呱呱的蛙叫,在他这人所有的其他种种怪癖当中还有这样的一种:每当他有把握而有分量地说起什么来之际,他那右手的食指便要弯成一个小钩,并且总要眯起他那双小眼睛。而他这人说起什么来总是有把握的,这是因为在他那个领域他的博学乃是十分罕见的,这一来,那个小钩便十分频繁地出现在佩尔西科夫教授的交谈者眼前了。而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也就是说在动物学、胚胎学、解剖学、植物学与地理学之外,佩尔西科夫教授则几乎是什么话也不说的。佩尔西科夫教授这人是不看报不看戏的,教授的妻子在一九一三年就抛开他,而跟济明歌剧院①的一位男高音演员私奔了,行前她给教授留下一张有着这样的内容的字条:——①济明歌剧院——俄国戏剧活动家济明(-)于年在莫斯科创办的私立剧院,年收为国有。年关闭。“你那些蛤蟆直让我厌恶得浑身打起实在受不了的冷战。由于它们我终生都会不幸。”教授后来没有再婚,因而也没有子女。他这人脾气很躁,不过他的火气倒也容易消去,他喜欢喝那种浸泡着云莓果的茶,他住在普列齐斯坚卡大街一套五居室的寓所里,其中一间由一位干瘦的老太婆占用着,那是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她照料着教授的生活,就像保姆那样。一九一九年,教授的那套五居室的住房中有三间被征用了。其时,他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扬言道:——要是他们不中止这类不成体统之举,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那我可就要去国外啦。毋庸置疑,倘若教授果真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他便可以非常轻易地在这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动物学讲堂上获得一个教席,这是因为作为学者他可完全是一流的,而在那多少涉及两栖爬虫与无毛爬虫的领域,若是不算剑桥的威廉-韦克利与罗马的詹阿科莫-巴托洛米奥-贝卡里那两位教授,可以说就再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他佩尔西科夫比肩匹敌的了。除了用俄文,教授还能用四种文字阅读,而他讲法语讲德语跟讲俄语一个样。佩尔西科夫并没有将自己的出国打算付诸实施,一九二○年比一九一九年更糟了。出了几起事件,况且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的。先是大尼基塔街易名为赫尔岑大街。接着便是镶在赫尔岑大街与莫霍瓦亚大街之拐角处的那幢大楼墙上的座钟出事了,它走到十一点一刻便不动了,就在那地方停了摆。最后一个事件是发生在动物研究所饲养室里的——想必是经不住这著名年月的种种动乱,先是八只挺帅的雨蛙咽气了,接着是十五只普通蟾蜍毙命了,最后连那只堪称珍稀动物的苏里南蟾蜍也一命呜呼了。这些蟾蜍的死去,乃意味着那个被正确地命名为“无尾爬虫纲”的无毛爬虫的“第一目”已然遭受空前绝后的毁灭了,紧跟着这毁灭接踵而来的,便是研究所里那位昼夜连值的看守,那个名字叫弗拉斯而并不属于“无尾爬虫纲”的老头也迁居于极乐世界了,不过,他的死因与那些可怜的爬虫都是同一种,佩尔西科夫当即将它判定为:“饲料匮乏!”学者的判断完全正确:必须让弗拉斯有面粉吃,而蟾蜍呢——则必须有面粉中生的蠕虫来喂养,但既然面粉都消失得不见踪影了,面粉中生的蠕虫自然也就无影无踪了。佩尔西科夫尝试过改用蟑螂来喂养那残存的二十只雨蛙,可是那些蟑螂也都隐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像是欲以此举来展示它们对战时共产主义的凶恶态度,这一来,不得不把最后残存的那几只雨蛙都扔进研究所后院里的污水池。这些动物的一一死去尤其是那只苏里南蟾蜍的毙命,对于佩尔西科夫所造成的心理刺激是难以描述的。不知为什么,他将这一系列的死亡完全归咎于当时的教育人民委员①——①其时的教育人民委员是阿-卢纳察尔斯基(-)。戴着棉帽穿着套靴的佩尔西科夫,站在这已然变冷了的研究所的走廊里,对自己的助手伊万诺夫——一个蓄着一副淡黄色山羊胡子风度雅致至极的绅士——说道:——要知道仅此一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可就是死有余辜哟!要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要知道,他们这可是在毁掉研究所哟!啊?举世无双的公蛙,堪称珍稀的美洲负子蟾,体长有十三厘米哩……往后的景况是愈来愈糟。弗拉斯一死,研究所里的双层玻璃窗便全都冻透了,连里层官的玻璃表面上也结上了冰凌花。家兔呀、狐狸呀、狼呀、鱼呀,均纷纷毙命,统统死光了。佩尔西科夫变得终日缄默不语,接着便患上了肺炎,但他没有病死。当他康复之后,他每周到研究所来两次,在圆形大厅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厅里的室温一成不变:不论室外气温多少总是零下5℃——穿着套靴,戴着有护耳的棉帽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喷吐着白茫茫的热气,给八位听众讲课,那是总题为《热带爬虫纲》的系列讲座。余下的所有时光呢,佩尔西科夫全都是在他那位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里,在沙发上躺着而度过的,在四壁满是书直堆到天花板的那个房间里,他盖着那带穗的方格毛毯,不时地咳嗽着,执著地冲着那燃烧着的小壁炉的炉口发愣,——这小壁炉可是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用那些描金的木椅而生旺着的哩——怀念着那只苏里南蟾蜍。然而,世上的一切都有终结之时。一九二○年与一九二一年都相继成为过去,而到了一九二二年,某种柳暗花明的复苏气象出现了。首先,已故的弗拉斯的岗位上出现了一个名叫潘克拉特的,这人还年轻,但却是颇可属望的动物看守;接着,又开始向研究所稍稍地供暖了。而这年夏天,佩尔西科夫在潘克拉特的帮助下,到克利亚济玛河①上捕捉了十四只野蟾蜍回来。饲养室里重又沸腾起少许生机……及至一九二三年,佩尔西科夫已经是每周讲课八次——三次在研究所里,五次在大学里。一九二四年,他每周授课为十三次,此外,他还得去工农速成中学讲课。而在一九二五年那年春天,他佩尔西科夫由于在考试中一次便让七十六名大学生全都不及格,而成了出名人物,那些考生一个个全是在“无毛爬虫目”上没过关——①克利亚济玛河系俄罗斯欧洲部分中部的大河奥卡河的左支流,其上游流经莫斯科远郊——怎么,您连“无毛爬虫目”在“爬虫纲”中的特殊之点都不清楚?——佩尔西科夫问道,——这简直可笑,年轻人。无毛爬行动物没有后肾。它们没长。就这么回事。您该觉得害臊才是。您,想必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吧?——是马克思主义者——被置入窘境的考生垂头丧气地回答道——那就请秋天再考一次啦——佩尔西科夫不失礼貌地说道。接着便精神抖擞地冲着潘克拉特喊道:——让下一个进来!就像那两栖动植物历经久旱之后而初逢透雨之际其生机便勃然复苏,佩尔西科夫教授在一九二六年便全然恢复了活力。在这年里,一家美利坚一俄罗斯联营公司在莫斯科市中心,也就是说从报馆巷与特维尔大街的拐角处开始,一连建起了十五座每座十五层的公寓大楼,而在市郊呢,则一下子就建成了三百幢每幢八套住房的工人住宅楼,此举终于一劳永逸地结束了那个可怕又可笑的住宅危机,而这个危机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五年那年月里曾经让莫斯科人备受折磨。总而言之,这是佩尔西科夫一生中一个十分美好的夏天,有时候,一回想起他和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磕磕碰碰地挤住在两个房间里的那种情形,他便会搓着双手而发出那悄悄的、满意的嘻嘻笑声。如今教授把五个房间全部收回来了,住得宽敞多了,他便把那两千五百本书,以。各种标本呀、图表呀、实验用的切片呀,都一一摆出来,他把书房里写字台上那盏绿罩台灯又开亮了。研究所的面貌也变得让人难以认出了:奶油色涂料给它披上了新装,由专用送水管道往爬虫饲养室送水,所有的窗子上普通玻璃全都换成了有反射性能的特种玻璃,还拨来五台崭新的显微镜,几个玻璃标本制作台,一些带反光的瓦球形灯、反射灯,还有几个陈列柜。佩尔西科夫全然恢复了活力,全世界都不期然地获悉这一讯息,这仅仅缘起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教授的一本小书面世了:《再论带甲爬虫或曰有铠类动物的繁殖》,页,(第四大学通报)。而到了一九二七年,秋天,教授的一部长达页的巨著问世了,它被译成六种语言,其中还有日文:《负子蟾科、锄足蟾科与蛙科的胚胎学》。3卢布;国家出版社版。然而,在一九二八年的夏天里,却闹出了那件令人难以置信的、骇人听闻的事……

第二章彩色涡纹

就这样,教授开亮那球形吊灯,朝四周扫视了一遍。他把那长条状试验台上的反射灯也开亮,穿上白罩衫,用手拨弄试验台上的那些器具,而使它们发出哗啦啦丁零零的响声在一九二八年这年头,莫斯科城里驰骋着三万辆机动车,其中有许多辆总是要穿过赫尔岑大街,沿着那平滑的木砖路面沙沙地飞碾过去的,而每隔一分钟便总有一辆有轨电车——16路,22路,48路,或者是53路——带着轰鸣声与轧轧声由赫尔岑大街向莫霍瓦亚奔驰而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灯火的折光,抛洒在研究室窗户上具有反射性能的玻璃上,基督大教堂①那昏黑而沉重的圆顶旁,遥远而又高高地悬着一钩朦胧而苍白的弯月——①这里指的是五圆顶的救世朱基督大教堂,始建于年,竣工于年。在年的莫斯科,该教堂是全城的最高建筑之一。后被拆除。然而,不论是这钩弯月,还是莫斯科春日的喧闹,均没有让佩尔西科夫教授有一丝一毫的分神。他端坐在那三脚旋转凳上,用他那两根被烟草熏得棕黄的手指头,在扭动那出色的“蔡司牌”显微镜的调焦螺旋,在这显微镜镜头下放着的,乃是一块普通的、未着色的阿米巴虫活体切片。就在佩尔西科夫把放大倍数从调到1的那一片刻,门微微启开了,出现的是一副尖尖的山羊胡子,一条皮围裙,接着,便听见他的助手唤道:——弗拉基米尔耶伊帕季耶维奇,我把肠系膜固定好了,您要不要过来看一下?佩尔西科夫撂下那已调到半途中的调焦螺旋,利索地从旋转凳上爬下来,一边缓缓地捻动着手中的那支带嘴烟卷,一边朝助手的研究室走去。那里,在玻璃试验台上,一只由于恐惧与疼痛已然接近窒息而昏死过去的青蛙被钉在一个软木座上,它那透明的呈云母色的内脏则已经从其血淋淋的腹腔中被拉出而置于显微镜镜头之下了——很好——佩尔西科夫说道,将自己的一只眼睛凑近显微镜的目镜。显然,在青蛙的肠系膜里是可以检阅到某种非常有趣的东西的,在这里,那些在河网般的血管里汹涌地奔流着的血球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佩尔西科夫把他的那些阿米巴虫都给忘掉了,而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期间里,与伊万诺夫轮流着把眼睛凑近那台显微镜的目镜。在做这种观察之际,这两位学者还不时地用一些颇为热闹的、可是普通人却听不懂的话语交换着各自的看法哩。后来,佩尔西科夫的身体终于离开了那台显微镜,在做出这一举动之前,他声言道:——血液在凝固,毫无办法啦。那青蛙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脑袋,在它那双渐渐的黯然无光的眼睛里,分明可以识读出这样的话语:“你们可是混蛋哟,这就是……”佩尔西科夫一边活动了一下他那双发木的腿,一边站起身来,折回自己的研究室,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头揉了揉那双总是在发肿的眼皮,坐到旋转凳上,朝显微镜瞅了一眼,便用手指头去捏住调焦螺旋,这就要去扭动那螺杆了,但却没去扭。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一个有点浑浊的自圆盘,那圆盘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虫,而在圆盘当中则端坐着一个彩色的涡纹,就像女人的一绺卷发。对这种涡纹,不论是佩尔西科夫本人,还是他的几百名学生,都已经见识过许多次,谁也不曾对它感兴趣,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这种彩色的小光束只会干扰观察,只表明切片不在焦点上。因而,人们总是毫无怜悯心地将螺杆一扭,一下子就将它抹掉,让均匀的白光照亮视界。这一回,这位动物学家那两根细长的手指都已经紧紧地按住螺杆的螺纹了,突然间,它们哆嗦了一下而滑了下来。此举的动因在于佩尔西科夫的右眼,这只眼睛突然间警觉起来,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充满了惶恐。端坐在这台显微镜前的此公,可不是那类让共和国遭殃的平庸之辈哟。不,此间端坐的乃是佩尔西科夫教授!整个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凝聚于这只右眼上了。大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种石像般的缄默姿态,观察着镜头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只眼睛紧盯着位于焦点之外的那块切片,肌肉紧张,备受折磨。周围一片沉寂。潘克拉特已经在前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入睡了,只有一次,从远处传来柜子上的玻璃门关上时所发出的那种音乐般动听而温柔悦耳的响声——那是伊万诺夫临走时锁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随后便是那入口处的门呻吟了一声。后来已经可以听见教授的声音了。他那是在问谁呢——不得而知——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一辆已晚点的大卡车由赫尔岑大街轰隆隆地奔驰而过,研究所那有了年头的!日墙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试验台上扁平状的玻璃小碗里的那些镊子也发出哗啦啦丁零零的响声。教授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伸出双手去护卫显微镜,其神情其姿态,就像是母亲去护卫她那遭遇险情威胁的孩子们。此刻可是根本也谈不上让佩尔西科夫去扭动那螺杆了,绝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担心有什么外来之力会把他已看到的东西从其视界里给碰出去。当教授离开显微镜,拖着他那已然发木的两条腿走近窗口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灿灿的晨光已横亘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门廊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头按住电钮,于是,一面面严严实实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挡在外面,而在这研究室里,智慧的学者之夜便全然恢复了活力。面色蜡黄但心情兴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腿,他那双热泪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地板,他开腔道:——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可真是怪异至极!……这的确怪异至极呀,诸位——他冲着饲养室里的那些蟾蜍又说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觉,它们对他未报以任何应答。他沉默了片刻,过后便走到那电钮跟前,卷起了窗慢,关掉了所有的电灯,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紧张起来了,他皱起那两道比较浓密的黄眉毛——嗯,嗯,——他嘟哝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疯疯癫癫地拖着嗓门说道,兴冲冲地望着头顶上已经熄灭的球形吊灯,——这很简单。于是,他把那咝咝作响的窗幔重又放下来,把那球形吊灯重又开亮。他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凶恶地咧开嘴笑了——我会把它捕捉住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得意洋洋而神气活现地说道,——我会捕捉到的。或许,就源自太阳光哩。窗幔重又卷了上去。现在可是能见到太阳了。瞧,阳光已抛洒到研究所的墙壁上,斜射在赫尔岑大街的木砖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着白天里太阳光会照射在什么地方。他迈着那轻盈的舞步,忽儿离开窗口,忽儿又走近窗前,后来他终于在窗台上趴下来。他这就着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个玻璃罩把显微镜罩起来。他在煤气喷灯那蓝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块火漆,用这火漆把这钟形玻璃罩的边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则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后,他熄灭那煤气喷灯,走了出来,用那把英国锁锁上了研究室的门。研究所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间门口,朝那门上敲了好一阵也没人答应。后来,那门里终于传来了活像是条被链子挂着的公狗才发出的呼哧声、大雷鸟的呼噜声与牛的阵眸声,只见身着那种扎紧裤脚的条纹内裤的潘克拉特出现在一块亮光中。他那两只眼惊恐地注视着学者,他还在继续着那梦境中的轻声嘶叫——潘克拉特,——教授从他那眼镜框上边望着他说,——请原谅,我把你给叫醒了。瞧,是这么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绝对不要进我的研究室。我有个实验留在那儿了,可绝对不能去动它哟。明白了吗?——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实他是什么也没有明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呼噜呼噜的——这可不行,你听着,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道,随即轻轻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这一来,后者的脸上便呈现出一份惊惧,眼里也透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给锁上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道,——这就是说,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扫它了。明白了吗?——是,——潘克拉特用干哑的嗓子应答着——喏,这就太好了,还去睡吧。潘克拉特一转身就消失在门里,当即扑到床上倒头便睡;教授呢,这会儿才在前厅里开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夹大衣,戴上那顶软呢帽。随后,他想起了显微镜里的那个景观,目光直愣愣地注视在自己那双套靴上,冲着它们瞅了好几秒钟,仿佛是头一次看到这双靴子。过后,他穿上了左脚的那一只,随即又想起把右脚的那一只套到左脚上去,可那一只怎么也套不上——是他唤我过去的,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偶然机遇呀,——学者说道,——否则,我可是怎么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可是,这预示着什么呢?……鬼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教授冷冷一笑,冲着那双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脚上的那一只还穿着,而去套上右脚的那一只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无法设想出其种种后果哟……”教授鄙夷地将本应穿在右脚的那只靴子踢开,这一只可是惹他生气了,它就是不愿套到左脚上去,于是他便只穿着一只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这时,他把手帕给弄丢了。只听见他使那沉重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而走了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着各个衣兜,许久地寻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迈开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着的那支烟并没有点燃。一直到教堂跟前,这学者是一个行人也没遇见。走到那里,教授仰起头来,目光立时就被那圆盔形金顶吸引过去。太阳光正从一侧在甜蜜地舔着它哩——怎么我早先就没有看到过它呢,多少偶然的机遇呀?……呸,真是个笨蛋,——教授瞅着自己那穿得不一样的两只脚,垂下头而思忖起来,——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这可恶的东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着得了——于是,他脱下那只靴子,嫌恶地提着它。有三位坐着一辆样式已不那么时兴的小汽车,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开出来。那三位中,俩人是醉汉,而坐在他俩膝上的,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穿着一件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绸料灯笼裤的女子——嘿,老爷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点儿嘶哑的嗓门叫喊道,——你怎么竟把另一只靴子换酒喝啦?——看得出,这老头在“阿里卡扎酒馆”灌得够多的啦——左边那个醉汉号叫道。右边那个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叫道:——老大爷,怎么,伏尔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馆还开着吗?我们就去那儿!教授从眼镜框上边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吐掉嘴上叼着的烟卷,当时就忘掉了这帮家伙的存在。普列齐斯坚卡林荫道上,泛出了斑驳的阳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圆盔形金顶则开始熠熠生辉了。太阳升起来了。

第三章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就在教授将他那只天才的眼睛凑近显微镜目镜的时候,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别明亮与粗壮而显得凸出。这束光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它从那涡纹中凸出来,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儿,喏,这么说吧,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针,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然而,这束光把这位造诣极深的专家那只训练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几分钟,这却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在它之中,在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种其意义要比这束光本身,比这个由于显微镜的反射镜与物镜之镜头移动而偶然诞生的并不稳定的产物本身,还要重要千百倍,还要重大得多的东西。由于助手把教授唤了过去,那些阿米巴虫得以有一个半小时持续承受这束光的作用,结果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圆盘上那些位于这束光之外的粒状阿米巴虫一个个萎靡不振地瘫在那里,显得软弱无力,而就在这时,就在那把红色的利剑穿射之处,却发生了一些奇诡的现象。红色光带上,生命在沸腾。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虫一个个都伸出伪足,使出全部气力朝着红色光带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带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是有一种力量激活了它们身上的生命气息。它们成群结伙蠕动着,为在那光带上占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争斗着。那光带上,进行着疯狂的——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繁衍。它们将那些为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法则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们在那光带上不断地分裂着,分裂出来的每一个在两秒钟里就生成为一个新的、鲜活的有机体。这些有机体在几个刹。那间就长大而成熟,而这只是为了随后其自身马上也产生出新一代。于是,先是红色光带上,而随后便是整个圆盘上都越来越拥挤了,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开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来的,彼此之间凶猛地互相攻击,互相厮咬,互相吞食。新生者当中便横卧着一些为生存而斗争的牺牲者的尸体。获胜的,则是那些强而壮的。而这类强壮者却是可怕的。首先,它们的体积甚大,大约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虫的两倍;其次,它们都拥有某种特别的凶狠劲与机灵劲。它们动作急切,它们的伪足比那些正常的要长得多,而它们使用起这些伪足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那章鱼使用其腕足那么自如。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苍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只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那粗大的自制烟卷来强打着精神,观察着阿米巴虫的新生代,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转而对起源,也就是那束红光展开研究了。煤气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大街上重又传来车来马去的嘈杂与喧闹,已领受了上百支烟卷之烟雾熏燎的教授,微微闭起双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转椅椅背上——没错,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们的生机给激活了。这可是一种新的、未被任何人研究过、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这种光——它是仅仅从电能中就可以获取的呢,抑或也可以从太阳光中去获取——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及至下一个不眠之夜,这个问题便被弄清楚了。在三台显微镜里,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三束光,而他从太阳光中却是什么也未捕捉到,他作了这样一番阐释:——应当认定,太阳光光谱里是不会有它的……嗯……喏,简而言之,应当认定,只可以从电光中去获得它——他用爱抚的目光朝着头顶上那盏磨砂玻璃球形吊灯瞥了一眼,兴冲冲地遐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把伊万诺夫邀到自己的研究室里。他把一切都对伊万诺夫讲了,并且还让伊万诺夫看了看那些阿米巴虫。身为编外副教授的伊万诺夫惊讶不已,打心眼里直觉得十分压抑:怎么如此简单的东西,这么细细的一根指针,早先怎地就不曾被发觉呢,真见鬼!其实,随便什么人,即便是他伊万诺夫,本来都是能够将它发现的,这的的确确可谓怪异之极!您只需要瞅一眼就……——您来看看呀,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伊万诺夫惊恐地把一只眼凑到目镜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它们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生长哩……您瞧,您瞧……——我这已经是第三天在观察它们哩——佩尔西科夫兴冲冲地应答道。接着,这两位学者进行了一场交谈。谈话的要旨可以归纳如下: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承揽的工作是,用透镜和反射镜去制造出一个分光箱,在这种箱子里,将可以获得既放大了倍数又外在于显微镜的那种光束。伊万诺夫认为,甚至完全确信,这项工作非常简单。他一定会获取那种光束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对此大可不必怀疑。谈到这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场——我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发表论文时,我一定会写明,分光箱是由您设计制造出来的——佩尔西科夫觉得这一小小的冷场是应当予以及时消除的,于是他插话道——哦,这倒并不重要……不过。当然……于是,那小小的冷场立刻便消除了。从这时起,那光束便也把伊万诺夫给吞噬了。就在佩尔西科夫尽管日渐消瘦愈发憔悴还整天整天地、半宿半宿地端坐在显微镜之前守望着的时候,伊万诺夫则在那间用许多盏灯照明着的物理实验室里,终日忙碌不停,在一次又一次地组装着那些透镜和反射镜。有一个机械师给他做帮手。经过教育人民委员部出面查询,从德国给佩尔西科夫寄来了三件邮包,邮包里装有反射镜、双面凸透镜、双面凹透镜,甚至还有一些既凹又凸的磨光玻璃片。这一切的结果是伊万诺夫终于造出了那个分光箱,在那箱子里他果真捕捉到了那种红色光束。还应当说句公道话,他是技艺高超地捕捉到了:那光束显得粗粗的,直径达到四厘米,又尖锐又强烈。六月一日,这个分光箱在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里给安装上了,于是,他便满腔热望急切迅速地开始了以一颗受过那种光束照射过的青蛙卵子为切片的实验。这种实验获得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那些小小的卵子里就孵化出几干只蝌蚪来。不过,这还算不上什么,只消一昼夜的工夫,那些蝌蚪便异常迅速地长成了大青蛙,而且它们一只只都是那般凶狠与贪食,弄得它们当中的一半立时就被另一半给活活吞食掉了。然而,存活下来的那一些却开始那种实在毫无任何期限可言的产卵活动,在两天里已不用任何光束的照射,它们就孵出了新一代,况且是完全不计其数的一代。只见这位学者的研究室里开始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鬼才知道的景观:一群又一群的蝌蚪不断地爬出研究室,爬遍整个研究所,于是,在各个饲养室里,甚至干脆就在地板上,在所有的角落里,都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蛙声合唱,活像在沼泽里那样。那个本来就对佩尔西科夫有三分惧怕、见了这教授就像撞见火把一样避之不及的潘克拉特,如今他对这教授便只有一种感觉了:死亡的恐惧。一周过后,连这学者本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发昏。研究所里弥漫着乙醇和氰化钾的气味,还没有到时候就摘下防毒面罩的潘克拉特险些被毒死。后来,大量地繁衍出来的沼泽生物终于得以被毒剂消灭了,各研究室才终于得以通风换气。冲着伊万诺夫,佩尔西科夫这样说道:——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种光束对原生质的作用,以及一般说来对卵细胞的作用,乃是惊人的。伊万诺夫,这个向来冷漠而矜持的绅士,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语调打断了教授:——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您怎么还在谈论这些细枝末节,谈论什么原生质呢。就让我们直截了当地来说吧:您可是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现象——看得出来,伊万诺夫是在竭力克制着,可是他到底还是把心里憋着的话给吐露出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您这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呀!只见教授那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哪里,哪里——他喃喃地说——您哪,——伊万诺夫继续说,——您将会获得那样高的声望……我的脑袋都会发晕呢。您明白,——他热烈地继续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威尔斯①笔下的主人公们与您相比都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了……可我曾经以为,这不过是童话而已……您还记得他的《上帝的食物》吗?——①威尔斯-赫伯特-乔治(-),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著有《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身人》()、《星际战争》()等;《上帝的食物》是威尔斯的作品之一,于年问世——哦,那是一部长篇小说呀——佩尔西科夫回答道——没错,正是,天哪,可是一部名著哟!——我把它给忘了,——佩尔西科夫回答道,——我记得,我读过,可忘了——您怎么会不记得呢,可您来看一看,——伊万诺夫拎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肚子胀得鼓鼓的死青蛙的一条腿,把它从那张玻璃试验台上给提了起来。这青蛙的脸部甚至在死后还显露出一副凶狠相,——这正可谓怪异之极呀!

第四章教授以及牧师遗孀德罗兹多娃的报道

天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这要怪伊万诺夫,或许这是因为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会随着空气而自行流传开来,但这一点已属事实:在庞大而沸腾的莫斯科城,人们突然间都纷纷议论起那光束,谈论起教授佩尔西科夫。的确,这种议论还都像是在不经意中顺带提起,而且说得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关于这一奇迹般的大发现的消息,就像一只被人射伤的小鸟,在亮晶晶的首都,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重又腾起,这种时隐时现的状况,持续到七月中旬,直到《消息报》第20版在《科技新闻》的标题下刊出一则报道那光束的短讯。这则报道含糊其词,称第四大学的一位名教授发明了一种光束,这种光束能不可思议地提高那些低等生物的生命活力,又称这种光束的性能尚需加以验证。发明者的姓氏,自然是被弄错了的,印成:“佩夫西科夫”。伊万诺夫带来了这张报纸,给佩尔西科夫看那则短讯——佩夫西科夫,——佩尔西科夫一边在研究室里摆弄那分光箱,一边嘟囔着,——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都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一切的呢?唉,那个被弄错了的姓氏也并没有能使教授幸免于一个又一个事件的干扰,这些事件从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一下子把佩尔西科夫的全部生活都给搅乱了。预先敲了敲门的潘克拉特,走进研究室,往佩尔西科夫手里递过来一张印制得极为华丽、缎子般光滑的名片——他就在外面呢——潘克拉特怯生生地补上一句。那名片上,排印着几行优雅的花体字:阿利弗雷德-阿尔卡季耶维奇-布隆斯基莫斯科的杂志——《红火星》、《红辣椒》、《红色杂志》、《红色探照灯》及报纸《红色晚报》的撰稿者——轰走他,叫他滚开吧——佩尔西科夫用他那单调的嗓子说道,随即便把那张名片掸到桌子底下去了。潘克拉特转过身,走了出去,五分钟过后,他满脸苦相地折回来,手里拿着那同样的一张名片——你这是怎么回事,在开玩笑吗?——佩尔西科夫声音嘶哑地说道,其神色变得可怕了——人家是政治保安局的,人家说的——潘克拉特回答道,其脸色变得煞白了。佩尔西科夫伸出一只手猛然抓住那名片,险些儿将它扯成两半,另一只手则把镊子往桌上一扔。那名片上,又添上了用花笔字体写出的几行小字:“我恳请您并请您原谅,极为尊敬的教授,拨冗接见我,就报刊的社会事务谈三分钟,讽刺杂志《红乌鸦》,国家政治保安局的出版物之撰稿人。”——那就叫他上这儿吧——佩尔西科夫说道,直喘不上气来。只见从潘克拉特背后顿时钻出一个脸刮得光溜溜面孔油光发亮的年轻人。此人那两道就像中国人一样的总是高挑的眉毛,眉毛下那两只一秒钟也不去正视交谈者的玛瑙般的小眼睛,着实令人刮目。这年轻人那身穿戴则全然无可挑剔。甚为时髦。上面套着一件紧身的、瘦长而直及膝盖的上装,下面穿着一条极肥大的钟形喇叭裤,那活像是蹄子的脚上则蹬着一双宽得打破了自然感的漆皮鞋。这年轻人拄着文明棍,拿着尖顶帽和一个笔记本——您有什么事吗?——佩尔西科夫用那样一种腔调发问道,弄得潘克拉特顿时退到门后边去了——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我正忙着哩?这年轻人并不回答,而是朝着教授一左一右地接连行了两个鞠躬礼,随后,他那两只小眼睛就像轮子似的在整个研究室里转游了一圈,而且这年轻人当时就在他那笔记本里作下了记号——我正忙着哩——教授用厌恶的目光盯着这客人的那两只小眼睛而说道,然而他是什么效果也没达到,因为那两只小眼睛乃是捕捉不到的——我一千次地请求原谅,至尊至敬的教授,——这年轻人拉开了他那尖细的嗓门,——原谅我闯到您这儿来,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可是,那个关于您的世界性大发现的消息,那个已震撼了全世界的大发现,迫使本刊来请求您就此作出某些说明——什么对全世界,什么作出某些说明?——佩尔西科夫尖声哀叫起来,脸色都黄了,——我可没有义务要向你们提供什么说明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正忙着哩……我可是忙得要命——那您究竟在忙些什么呢?——这年轻人用甜滋滋的语调询问道,随即他第二次在笔记本上作了记号——我呀……您这是怎么回事啦?您是想发表什么吗?——是的——这年轻人回答道,随即突然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了起来——首先,在我把这项工作结束之前,我是不打算发表任何东西的……何况是在你们这些报纸上……其次,您这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一切的?……——佩尔西科夫忽然感觉到自己就要张皇失措了——关于您发明了一种新的生命之光的消息是否确实呢?——什么新的生命?——教授大怒起来,——您在瞎扯些什么呀!我目前正在观察的这种光束,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总体说来,还是什么都不清楚呢!有可能的是,它能将原生质的生命活力加以提高……——多少倍?——这年轻人急切切地追问道。佩尔西科夫彻底地张惶失措了……嗬,这家伙。真是鬼才知道这玩的是哪一招!——他暗自思忖道——怎能提出这等庸俗的问题呢?……姑且就算可以这么提吧,那我可以告诉您,喏,一千倍!……只见这年轻人那双小眼睛里掠过一丝贪婪的快意——那就能培养出一些庞大的有机体啦?——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喏,的确,我所培养出来的有机体比平常的是要大一些……喏,它们拥有某些新的品质……但是,要知道,这里主要的并不是形体的大小,而是那种不可思议的繁殖速度——佩尔西科夫说出了这句将让他自己大吃苦头的话,随即顿时大吃一惊。那年轻人已经写满了整整一页,将它翻过来,又唰唰地往下写去——您可是别再写了呀!——佩尔西科夫已经有点服输了,并且感觉到他是被这年轻人攥在手心里了,在绝望中,他以嘶哑的嗓子叫道,——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说是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蛙卵里可以培育出二百万只蝌蚪来,这是真的吗?——用多少个蛙卵呀?——佩尔西科夫再次勃然大怒起来,高声嚷道,——您什么时候见过蛙卵没有……喏,譬如说,——雨蛙的卵?——那么是用半磅①吗?——这年轻人毫无窘色地反问道——①这里指俄磅,一俄磅相当于.5克。佩尔西科夫的脸涨成紫红色的了——又有谁这样计量的呢?呸2您这是在胡扯些什么呀?喏。当然,要是果真去采用半磅蛙卵……那样一来,大概……见鬼啦,喏,差不多能获取这个数目吧,而兴许还会多得多!这年轻人的眼里像是有两颗钻石间燃出了熠熠的光芒,他一口气又写满了一页——这将在畜牧业中引发出一场世界性的大变革,是不是?——这可是报纸才青睐的问题,——佩尔西科夫哀叫道,——总而言之,我是不允许你们胡编乱写的。从您这张脸上我就看得出来,您写的肯定是一些恶劣不堪的东西!——请给出您的一张照片,教授,我十分恳切地请求您——年轻人一边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一边说——什么?要我的照片?要把这照片刊在你们那类杂志上?就同您刚才所写的那些荒唐不堪的东西刊登在一起?不行,不行,不行……我还忙着哩……我请求您哪!——即便是旧的也行。而且我们会马上就将它还给您的——潘克拉特!——狂怒不已的教授叫喊了起来——那我就不胜荣幸地告辞啦——年轻人说出这句话就溜走了。潘克拉特并没有召之即来,门外倒是传来一阵奇怪的。有节奏的、只有机械才能发出的吱嘎声和铁鞋掌踩击地板而发出的铿锵声,不一会儿,只见研究室里出现了一个胖得出奇的家伙,此人上身穿一件短上衣,下身套着一条做被子用的厚呢料做的裤子。他左边的那条已然是机械的假腿,直发出吱吱嘎嘎嘈杂声,而他的双手却抱着一个公文包。他那刮得光溜溜的、像是灌满了米黄色肉冻似的圆脸上,堆出了一副殷勤的微笑。他像军人那样朝教授行了个鞠躬礼,随后便挺直了身子,这个举动使他那条左腿弹簧似的“嘎吱”了一声。佩尔西科夫怔住了——教授先生,——这陌生人用那种有点儿干哑但令人愉快的嗓音开腔了,——敬请原谅一个凡夫俗子搅扰了您的幽静——您是位记者?——佩尔西科夫询问道,——潘克拉特!!——绝对不是,教授先生,——那胖子回答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人是远洋轮船长,兼人民委员会主办的(工业导报)的撰稿人——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就在此刻,墙角里亮起了一个红色信号,随即响起一阵柔和的电话铃声——潘克拉特!——教授又喊了一声,——我在听呢——请原谅我,教授先生①,——话筒里响起一个嘶哑的、说着德语的声音,——打扰了,我是《柏林日报》的撰稿人②——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②原文系德文的音译——潘克拉特!——教授冲着话筒叫喊起来,——我这会儿非常忙,我实在无法接待您!①……潘克拉特!——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而在研究所的大门口,此时却已经是门铃声大作了。①——铠甲大街发生了可怕的凶杀啦!——一些很不自然的、已经干哑的嗓音号叫起来,在那热浪蒸腾的六月的马路上,在那纵横交错于滚滚车轮之间的灯火稠密处,在那若明若暗的路灯的闪烁中,都回荡着这些号叫声,——牧师的寡妻德罗兹多娃家闹起可怕的鸡瘟啦,瞧一瞧,这儿还有她的照片!……佩尔西科夫教授发现了可怕的生命之光啦!佩尔西科夫的身体是那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儿就栽到一辆正在莫霍瓦亚大街上奔驰着的小汽车车轮底下,他满腔愤怒,一把夺过一份报纸——三戈比啦,公民!——报童一边喊叫着,一边挤进人行道上人群中,重又号叫起来,——(红色晚报)来了,发现爱克斯光啦!惊愕不已的佩尔西科夫打开那张报纸,往一根路灯杆上倚过去。在这张报的第二版左边的一角,在那模糊不清的花边框里,有一个秃子一下子落入他的眼帘。这家伙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疯狂,像盲人那样视而不见,他的下颌则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显然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艺术创作的成果。“发现了神秘的红色光束的弗-伊-佩尔西科夫”这张照片的下方就有一行题词作了提示。再往下,在(世界级之谜)这一标题之下,有一篇文章,那正文是由这样的几句话开头的:“您请坐,——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正文下边则是字体花哨的签名: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大学的楼顶上,腾起一道绿幽幽的光;天空中,跃出几个火红火红的大字:《广播报》;莫霍瓦亚大街上顿时挤满了人群——您请坐!——楼顶上的大喇叭里突然嘶叫起来,那个极为令人不快的、尖声尖气的嗓音,同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嗓音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放大了一千倍,——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我早就有心要把我这一发现的成果介绍给莫斯科的无产阶级……一阵轻轻的、机械才有的嘎吱声在佩尔西科夫的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那条机械腿的主人那张又圆又黄的脸。此人的两眼泪水汪汪,上下嘴唇哆嗦个不停——教授先生,您就是不情愿把您那惊人的发现的成果披露给我,——他悲戚戚地说道,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那十五个卢布眼睁睁地丢掉了。他忧伤地朝着大学的楼顶望去,那个隐身的阿利弗雷德就在那里,就在那黑洞洞的喇叭口里猖獗地嘶叫着哩。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有点可怜起这个胖子来了——我,——他嘟囔着,恨不得去把那空中飘来的每个字眼给截住,——我可是根本就不曾对他说过什么“您请坐”!这简直就是一个伎俩罕见的厚颜无耻之徒!您且原谅我吧,——不过,说句实话吧,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那关口上也会……我这不是在说您,当然,我说的是……——兴许,您会对我,教授先生,会向我披露一点哪怕只是您那个分光箱的情况?——装着机械腿的那个人用讨好的口气悲悲戚戚地说道,——如今您可是也无所谓了……——用半磅蛙卵在三天之内就能孵化出大量的蝌蚪,其数量之多多得绝对无法计数——那个隐身的家伙在喇叭里吼叫着——嘟——嘟——莫霍瓦亚大街上的那些小汽车在低沉地鸣叫着——嚯——嚯——嚯……你瞧,嚯——嚯——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这家伙怎的这么卑鄙?啊?——气愤得直哆嗦的佩尔西科夫,冲着装着机械腿的那人狠声狠气地开腔道,——您能喜欢这种行径吗?我可要去控告他的!——令人愤慨!——那胖子附和道。一道极为眩目的紫光直射到教授的眼睛上,四周的一切——那根路灯柱子呀,那片木砖路面呀,那面黄色的墙壁呀,那些好奇的面孔呀,——霎时全都亮了起来——这是在给您拍照呢,教授先生——那胖子以十分赞赏的口吻小声说道,并把他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悬吊到教授的一只胳膊上,就像挂秤砣那样。空中传来什么东西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但愿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佩尔西科夫忧心忡忡地叫嚷着,急切切地带着那秤砣蹿出人群,——喂,出租车。去普列齐斯坚卡!一辆“24年型”的、漆皮已然斑驳剥落的旧式汽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教授往车厢里钻去,竭力要把那胖子给甩开——你们这是在妨碍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埋怨道,用两个拳头挡住那束紫光——都看报了吗?!那边为什么在大喊大叫呢?……佩尔西科夫教授与孩子们都被人在小铠甲街上给砍杀了!……——周围人群里有人在喊叫——我可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呀,狗崽子——佩尔西科夫怒吼起来,突然间,他落入那黑色摄像机的焦点,那摄像机摄下了他的侧面,摄下了他那张开着的嘴与充满愤懑的眼睛。呜……嘟……呜……嘟……——出租汽车吼叫起来,旋即钻入车流深处。那胖子已然端坐在车厢里,正用其体温在暖热教授的那半个身子哩。

第五章鸡的故事

有一个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小镇,就是过去的特罗伊茨克,如今则易名为斯捷克洛夫斯克,它属于科斯特罗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县。小镇里有一条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如今则易名为全体员工街。从这条街上一座小房子里,走出一位扎着一块小头巾、身穿一件灰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门口的小台阶上,就号啕起来。这位女子,就是从前的教堂里的从前的大司祭德罗兹多夫的遗孀,她是那么高声地号啕着,只见一个蒙着一块毛绒大头巾的娘儿们的脑袋很快就从街对面一间小屋的窗户洞里探了出来,大声地问道:——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难道还在闹?——第十七只啦!——这位从前的德罗兹多娃现在痛哭流涕地回答道——哎哟哟——哎——哟,——蒙着大头巾的那个婆娘也哀怨地哭泣起来,直摇晃着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天在发怒了,真的哟!难道那一只的确已经断气了?——那你就过来瞅一瞅,瞅一瞅吧,玛特廖娜,——牧师的妻子嘟哝着,一边高声而沉重地啜泣着,——你就过来瞅一瞅它是怎么回事吧!那扇灰溜溜的、歪歪扭扭的篱笆门“砰”的响了一声,这婆娘那双光脚丫子,就吧哒吧哒地穿过满是尘土的街道的路脊,那个被泪水淋得湿漉漉的牧师的妻子呢,便领着玛特廖娜直奔自己的鸡舍去。应当说一句,大司祭萨瓦季-德罗兹多夫神父的这位遗孀,在神父由于那些反宗教行径而引发的悲伤而于一九二六年去世之后,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办起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养鸡场。她的事业刚刚有些起色,重税就弄得她的养鸡场几乎就要倒闭,要是没有一些好心人的帮助,它一定会倒闭的。那些好心人开导寡妇,让她向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申请,陈述她的要求:她,一个寡妇,要成立一个养鸡劳动互助组。这个互助组的成员包括她德罗兹多娃本人,她的忠实的女佣玛特廖什卡,还有寡妇的一个聋侄女。寡妇的税给免了,她的养鸡业便蒸蒸日上,及至一九二八年开年前夕,在寡妇那尘土飞扬的小院子里,——其四周搭建了一个挨一个的鸡舍——跳来跳去的鸡已达二百五十只之多,其中甚至有九斤黄鸡。寡妇家的鸡蛋,每逢星期日都会出现在斯捷克洛夫斯克的集市上,在唐波夫都有人做起了寡妇家的鸡蛋买卖,有时候,这些鸡蛋会摆到那从前是“莫斯科奇奇金奶酪和黄油商行”的商店的玻璃橱窗里。喏,且说那从早晨算起已然遭殃的第十七只鸡,那只可爱的凤头母鸡,它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突然,它就呕吐起来。“唉尔……尔……呜尔……呜尔……咯……咯……咯,”——这只凤头母鸡扬起它那大冠毛,冲着太阳翻动着那双忧伤的眼睛,其神态是那样悲凉,仿佛它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互助组的成员玛特廖什卡端着一碗水,蹲在这母鸡的鸡喙前,手脚不停地忙乎着——小凤头儿。亲爱的……咕咕,咕咕,咕咕……喝点水吧——玛特廖什卡央求着,端着那碗水紧追着凤头鸡喙转来转去,可是那风头鸡就是不愿喝。它大张着喙,直挺挺地昂着头颈。随后,它就开始咯起血来——救世主啊!——这女客一拍大腿就喊叫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呀?这可全是鲜血呀。我可是从来也没见过——要不是这样,那就让我当场就死在这儿!——鸡像人一样闹什么绞肠痧。这几句竟成了给这只可怜的凤头母鸡送终的话。只见它突然间就向一侧翻倒过去,它用喙无助地戳了戳泥土,就翻起了白眼。随后它仰翻过来,双爪朝上直挺挺地伸出,随即便一动也不动了。玛特廖什卡手里端着的那碗水一下子泼溅开来,她呜呜地恸哭起来,牧师妻子——互助组主席本人也用低沉的嗓音哽咽着,此时,这女客则向她俯过身来,凑到她耳边,悄声悄气地说起来:——斯捷潘诺夫娜,这是有人把你的鸡给毁了。上哪儿能见到这等事!连鸡也会闹出这样的病,可是压根儿也没见过!这准是有人对你的鸡施用魔法妖术。要不,我就把泥土吞下去——我的那些冤家对头呀!——牧师妻子仰天疾呼,——他们难道真是非要折腾我,让我在这世上活不下去吗?回答她这几句话的是一只公鸡那高声的啼叫,随即便有一只羽毛蓬乱的瘦公鸡从鸡舍里趔趔趄趄地窜了出来,它那模样活像一个从小酒馆里跑出来的疯疯癫癫的醉鬼。它,蛮野地冲着她们瞪着眼珠,在原地直打转,将翅膀大大地张开着,简直像鹰一样,但没有向任何方位飞去,而是开始在院子里兜着圈子跑起来,就像那系在调马索上的马儿。到第三圈上,这公鸡停下不跑了,它突然呕吐起来,随后,它开始喘粗气,嘶呜,咯血,将它身体周围咯吐得血迹斑斑,随即它翻倒在地,双爪挺直,直指太阳,像一对桅杆那样。女人们的嚎叫声响彻了院子。与之相呼应的,则是鸡舍里的一片躁动与混乱——“咯咯咯”的鸡叫声,“噼噼啪啪”的翅膀扑打声,乱成一团;上蹦下跳的喧闹声,汇成一片——哦,这不就是中了邪啦?——那女客以得意的口吻发问道,——去叫谢尔盖神父来一趟,让他来驱驱邪吧。傍晚六点,当太阳那火红的面庞低低地悬浮在那些幼嫩的向日葵之橙黄的面庞之间的时候,在养鸡场的院子里,教堂堂长谢尔盖神父做完了弥撒,便低头脱去了长巾①。其时,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从古旧的围墙上边,从围墙的间缝里探伸出来。悲戚戚的牧师妻子紧紧地倚着那枚十字架,将一张被泪水沾得透湿而又破破烂烂的、颜色已然发黄的一卢布纸票子递到谢尔盖神父手里,对此举动,神父报以一阵叹息——①长巾: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绣有十字架。同时他向她说了些诸如上帝震怒于我们之类的话。神父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神态是那样的,就好像他十分清楚上帝究竟为何而震怒,只不过他并不将它说出。之后,街上的人群便纷纷四散而去,因为鸡总是早早就上架,所以谁也不知道,牧师妻子德罗兹多娃的邻居家的鸡舍里一下子也有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死掉了。它们也像德罗兹多娃家的鸡那样突然间呕吐起来,只不过它们的死亡发生在关闭的鸡舍里,而且是安安静静的。那只公鸡从架上倒冲头栽到地上,也就以那个姿势而一命呜呼了。至于说寡妇家的那些母鸡,它们在神父做过弥撒之后立刻就一个个地死去,及至傍晚,那些鸡舍里已是死气沉沉,寂然无声,那些僵直冷硬的家伙已经是成堆成堆地躺在那里。次日清晨,全镇都像遭了雷击似的震惊了,因为事情发展到了稀奇诡秘而骇人听闻的程度。在“全体员工街”上,及至中午,只有三只母鸡存活下来,这三只还是躲在城边的一座小屋里,那是县里的财务稽核员租赁的一套住宅,不过,就是这三只也没能捱到午后一点就咽气了。而到了黄昏时分,斯捷克洛夫斯基镇便简直就像一个蜂房那样轰然鼎沸开来,全镇到处风风火火地传播着一个令人战栗的词:“瘟疫”。德罗兹多娃的姓氏,上了当地的报纸《红色斗士》,见诸于那篇标题为《难道真是鸡瘟?》的文章里,而从那里,这事便传到了莫斯科。①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变得有些奇诡而古怪,已显出几分躁动不安难以平静的异彩。一句话,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工作,简直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摆脱了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将他在研究所里的那个研究室的电话话筒给摘了下来,将电话线给掐断了,而晚上,当教授乘有轨电车经过“围猎场”大街时,他看见他本人的尊容出现在那座竖着黑色标语牌《工人报》大厦的楼顶上。但见他,教授,浑身发抖,脸色发绿,眨着眼睛,直往一辆敞篷出租车的车厢里钻,而紧随其后窜上去的,则是一个挂在他胳膊上裹在被子里的机械球。教授正在楼顶上,在白花花的银幕上,伸出双拳,抵挡紫光。随即跃出一行火红色的字幕:“就要坐上小汽车而出行的佩尔西科夫教授,要向我们著名的记者斯捷潘诺夫船长披露内情。”果然下一个画面就是:从基督大教堂旁边,沿着伏尔洪卡大街,驶过来一辆摇摇晃晃的小汽车,教授正在这车上手慌脚乱地挣扎着,其时,他那副样子活像一只被猎犬追得精疲力竭的狼——这可是一群恶鬼呀,哪里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乘着电车而驶过去了。就在那天晚上,折回自己在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时,动物学家收到出自女管家玛丽娅-斯捷潘诺娜的手笔的十七张记有电话号码的字条,那些电话全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来的,他还听到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本人的一则口头声明,声称她可是被折腾苦了。教授本想把这些字条统统撕掉,可他却打住了,因为在一个电话号码的前面,他看见了一行提示:“卫生人民委员”——怎么回事呢?——古怪的学究诚然大惑不解了,——他们这是搞的什么把戏呢?当晚十点一刻,门铃响了,于是,教授不得不接受某个衣着华丽服饰考究得令人刮目的公民的访谈。教授之所以接待这一位,乃是由于他那张名片——名片上(没有名也没有姓)赫然印着:各国政府驻苏维埃共和国商务代办处全权首席代表——但愿让他见鬼去,——佩尔西科夫恨恨地吼了一句,将放大镜和几张图表往那绿呢桌布上一扔,转而对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说道,——去叫他上这儿,上书房来吧,就是那位全权代表——我能用什么来效力呢?——佩尔西科夫以那样一种口吻来发问,弄得首席代表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佩尔西科夫将眼镜从鼻梁推上脑门,随即又拉了回来,仔细地打量这位来访者。这一位外表浮华至极,浑身珠光宝气,右眼上还戴着一枚单眼镜。“一副多么鄙俗的嘴脸”,——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这样在心里过了一遍。来客远非开门见山而是要兜圈子,恰恰是先请求允许他抽上一支雪茄,此举使得教授请他落座时已然是极不情愿。接着,来客就他这么晚来造访作了一番冗长的道歉,——可是,白天里实在是怎么也无法抓住……嘿嘿……帕尔东①……无法遇见教授先生的(来客发笑时活像一只鬣狗在呜咽)——①法语“对不起”的音译——没错,我可忙了!——佩尔西科夫那么干巴巴地回答道,弄得来客浑身再次哆嗦了一阵。尽管如此,他还是壮起胆子来打扰著名的科学家:——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这雪茄不妨碍教授吧?——嗯——嗯——嗯——佩尔西科夫这么含糊其词地回答道。他允许了——教授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啦?——得了,哪里有什么生命之光?!这都是那些小报记者的胡编乱造!——佩尔西科夫的谈兴勃发了——啊,不,嘿——嘿——咳……——来客深知,这份谦逊乃是所有真正的学者最地道的门面……——不必客套啦……今天已经有一些电报……在一些世界级的大城市里,比如在华沙在里加,这种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整个世界都在风传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大名呢……整个世界都在屏气息声地注视着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这项研究……不过,所有的人也都非常清楚,在苏维埃俄罗斯,科学家们处境艰难。安特尔奴苏阿吉①……这里没有什么外人吧?……——唉,此间不懂得重视科学家们的劳动,因而他便有心要与教授进行谈判……有一个异邦国家欲向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无私的援助,以支持他那实验室里的研究。何苦还在此间对牛弹琴,就像圣经里所说的那样。那个国家很清楚,教授在一九一九年在一九二○年在那……嘻……嘻……革命时期所经历的艰难遭遇。喏,当然啦,这可是要严格保密的……教授将研究成果披露给那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为此而资助教授。教授可是已造出一个分光箱啦,要是能浏览一下这个分光箱的设计图纸,那将是挺有意思的……——①法语的俄文音译,意思是“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说说”。其时,来客当即从上装内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钞票……区区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且算是一笔定金吧,教授满可以当场收下……也不必开什么收条……要是教授谈起什么收条之类的事,他反倒会让这位全权首席商务代表感到委屈的——滚!——突然间,佩尔西科夫是那么令人生畏地厉声大吼,客厅里钢琴上的几个高音键都发出了一阵共鸣。来客竟是那么迅疾地消失了,弄得愤怒得直发抖的佩尔西科夫本人一分钟过后也心生疑窦:那访客他是否真的来过,抑或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那可是他的套靴?!——又过了一分钟,佩尔西科夫在门厅里咆哮道——人家给忘了——浑身直哆嗦的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应答道——把它给扔出去!——我能把它往哪儿扔呢。人家会来取走它的——那就将它交到房管会去。要个收条。一定别让我看见这双套靴!交到房管会去吧!让人家收管这间谍的套靴得啦!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画着十字,收拾起那双华丽漂亮的皮套靴,拿着它上后门去了。到了那里,她在那门后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把套靴藏进那小贮藏室里——交去了吗?——佩尔西科夫怒冲冲地问道——交去啦——把收条给我——对啦,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房管会的主席可是一个文盲呀!——马上。立刻。一定。要来。收条。且让随便哪个识字的狗崽子替他开一张!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只好摇摇头就离去了,一刻钟过后,她拿着一张字条折回来,那字条上面写的是:“今收到佩尔西科夫教授交来奋靴!(一)又,①充作公用储备。科列索夫。”——①此处本应是“套靴一双”,但写成两个别字,其俄文意思是“舞步、粪便”。作家以此显示人物文化水平低劣——那这是什么?——取物牌呀,先生。佩尔西科夫真想用双脚去跺去踩那块取物牌,他将那收条压到镇纸下藏好。随即忽然有一个念头给他那高高隆起的额头罩上了一片忧郁的阴影。他奔到电话俞,费了好大劲儿才叫通了研究所里的那个潘克拉特,而向后者询问道:——一切都还顺利吗?——潘克拉特冲着话筒唔唔呶呶地说了一遍,倒是也还可以明白一点,那就是,照他看来,一切顺利。佩尔西科夫这才宽下心来,不过也只有一分钟。随即他就皱着眉头,对准话筒,一口气说出了这一番话来:——请给我接这个……它叫什么来着……卢宾扬卡①。麦尔西②……此刻该对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说话才是呢……我家里刚才来了那么一个穿套靴的形迹可疑的家伙,没错……第四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①卢宾扬卡: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名,十月革命后苏俄国家政治保安局总部所在地。②法语“谢谢”的俄文音译。听筒里猛然中断了交谈,佩尔西科夫走开了,一边透过牙缝嘟囔出几句骂人的话——您喝茶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依奇?——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探头向书房里望望,怯生生地询问道——什么茶我都不喝了……保安——保安——保安,且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好像全都一个样儿地发疯了。整整十分钟之后,教授又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一批新来的访客。其中的一位颇招人喜欢,胖乎乎的,非常彬彬有礼,身着那种质料素朴缝制简便的弗伦奇式军上装和紧腿裤。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蝴蝶般的夹鼻眼镜。总体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穿着漆皮靴的天使。另一位呢,个头矮矮的,神情极为阴沉,一身便服,可是那便装套在他这人身上竟是那样,好像倒正是它让他感到很是不便。还有一位客人,其举止很特别,他并没有走进教授的书房,而是滞留在光线昏暗的门厅里。在这个位置上,那灯光明亮但弥漫着缕缕烟雾的书房里的一切,反倒都收入他的眼帘。这第三位、也是一身便服的访客的面孔上也不乏装饰,一副烟色的夹鼻眼镜赫然架在他的鼻梁上。在书房里的那两位,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张名片,没完没了地盘问那五千卢布的事儿,千方百计地迫使人家来描述那位访客的相貌,着实把佩尔西科夫折腾苦了——鬼才清楚他是个什么模样,——佩尔西科夫嘟嘟哝哝地说道,——喏,反正是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一个败类——那么,他有一只眼是不是玻璃的?——那小个头嗓音嘶哑地问道——鬼才清楚它是什么样儿的。不,可不是玻璃的,两只眼都是贼溜溜的呢——是鲁宾施坦?——那天使转向那一身便服的小个头轻声地设问道。可是后者却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鲁宾施坦是不会不要收条的,绝对不会的,——他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这可不像是鲁宾施坦的手笔。这件事上有个更有分量的人物。有关那双套靴的情节,立即引起访客们兴趣的勃然爆发。那天使拨通房管会的电话,只轻声吐出寥寥数语,——国家政治保安局,传房管会书记科列索夫,要他马上携套靴,到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寓所——只见那面色苍白的科列索夫,双手抱着套靴,旋即出现在书房里——瓦先卡!——天使用他那不高的嗓门唤坐在门厅里的那一位。那人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拖着他那副就要散架了似的身子,慢腾腾地晃进书房,那副烟色的眼镜把他的一双眼睛全然给吞没了——嗯?——他睡眼惺忪言语简短地询问道——套靴。那双烟蒙蒙的眼睛冲着这双套靴扫视了一遍,就在这一举动中佩尔西科夫感觉出,从那两片烟色玻璃片后面,在一刹那间,斜侧着而闪烁出亮光的,绝对不是那种惺忪的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双刺目惊人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的亮光转瞬之间就熄灭了——怎么样?瓦先卡?那个叫瓦先卡的用其无精打采的嗓音回答道:——喏,这还有怎么样。佩连日科夫斯基的套靴呗。充公物品储备库房里立即少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赠品。那双套靴被裹在一张报纸里就失踪了。已然极度地高兴起来的那个身着弗伦奇式军装的天使,站起身来,握住教授的手,甚至还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致词,其大意可归结为:这可是教授立下的功劳……教授可以安心了……往后,不论是在研究所里,还是在家中,都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他了……会采取一些措施的,他的那些分光箱是绝对安全的——那么,能不能把那些采访记者统统都给毙了呢?——佩尔西科夫从其眼镜框上边探望着,询问道。这一询问逗得这几个访客异乎寻常地乐起来。不单是那个神情阴沉的小个头,就连戴烟色夹鼻眼镜的那一位也在门厅里笑了一声。那天使则满面微笑容光焕发地解释说,这可是不可能的——那么,到我这儿来的混蛋是个什么人呢?其时,这几位访客全都立刻收起了笑容,那天使闪烁其词地回答说,此人嘛,一个以投机勾当而营生的小骗子而已,不值得理睬……尽管如此,他却恳请教授公民对今晚的这件事绝对守密。随后,这批访客便离开了。佩尔西科夫折回书房,走到那些图表前,可是他仍然不能投入工作。电话机将其火红色的圆圈形的信号抛入他的眼帘,一个女性的声音在向教授提议说,要是他有心娶一位富有情趣心肠火热的寡妇为妻,他便可以得到一套七居室的住宅。佩尔西科夫冲着话筒吼起来:——我倒是建议您上罗索利莫教授①那儿治一治才是……——接着,他听见了又一阵电话铃声——①格-伊-罗索利莫(-):苏联著名神经病学家,医生,莫斯科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立刻就变得温和了三分,因为这个电话可是一个相当有名望的人物从克里姆林宫里打来的,那要人许久地用同情的口吻询问佩尔西科夫的工作情况,并表示了要来造访实验室的愿望。佩尔西科夫从电话机旁走开,拭去脑门上的汗珠,又走过去将话筒摘了下来。这时,头顶上那层楼的一套住宅里响起了一些怪声怪气的圆号声、喇叭声,飞出瓦尔基利亚女神们①的号啕声,——那是呢绒托拉斯的经理家的收音机在播放大剧院里的一台瓦格纳音乐会。佩尔西科夫就在这般从天花板上纷纷袭来的号叫声与哀鸣声所构成的喧嚣之中,向玛丽娅-斯捷潘诺夫娜声言,他要去控告那位经理,他要把那位经理的收音机给砸碎,他要离开莫斯科而随便去什么鬼地方,因为,显而易见,人家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给撵走。他摔碎了放大镜,躺到书房的沙发上,就在那些从大剧院里飞来的著名钢琴演奏家所弹出的一串串柔和的滑音之中,他沉入了梦乡——①即歌剧音乐《瓦尔基利亚女神们的飞翔》,德国著名作曲家里-瓦格纳(-)的作品。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女神们为英雄助战,并且把阵亡将士的英魂引进瓦尔加拉宫,飨以酒宴。一件件意外在继续发生,第二天里也是接瞳而至。乘有轨电车上研究所的佩尔西科夫,走到所门口的台阶上,就碰见一个戴着时髦的绿色圆顶礼帽、为他所陌生的一位公民。此人仔细地打量着佩尔西科夫,但并没有向他提出任何询问,因而,佩尔西科夫尚且还能容忍这陌生人。可是,在研究所的门厅里,除了那个慌慌张张的潘克拉特朝佩尔西科夫迎上来,又有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也起身相迎,此人还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候道:——您好,教授公民——您有什么事?——佩尔西科夫用令人生畏的声音发问道,一边让潘克拉特帮他脱下大衣。可是,戴圆顶礼帽的很快就使佩尔西科夫定下神来,他用十分亲昵的口气悄悄地嘀咕了一句:教授无需分心,他,戴圆顶礼帽的,守在这里正是为了让教授得以摆脱那些形形色色的纠缠不休的造访者……他还说,教授满可以放下心来了,不仅是对研究室的门外,而且甚至可以对窗外。说完这些,这陌生人立即在一刹那间将其上装的衣襟撩翻过来,向教授亮出一枚什么样的小徽章来——哦……你们的工作安排得倒也挺出色呀,——佩尔西科夫嘟哝道,还天真地补了一句,——那您守在这里吃什么呢?对这个问题,戴圆顶礼帽的报以粲然一笑,他解释说,会有人来换班的。这之后的三天过得好极了。克里姆林宫来人看望过教授两次,还有一次,来的全是一些大学生,佩尔西科夫考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无例外统统都没能考及格,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如今,光是佩尔西科夫这一姓氏,就要在他们心目中激起那种简直是迷信般的恐惧——去当列车员得啦!您这样的人是不能从事动物学的——从研究室里传出这类揶揄——他这人够严厉的吧?——戴圆顶礼帽的向活克拉特探问道——喔唷,——但愿你不要撞上,——潘克拉特回答道,——要是有个什么样的真能考下来,亲爱的,你就瞧着吧,那他也一准是摇摇晃晃地走出研究室。他会汗流浃背的。他还会马上就奔啤酒馆去的。忙乎着所有这些琐碎事务的教授,在不知不觉之中过了三天三夜,可是到了第四天,他重又被拉回到那真正实在的生活里。使他回归现实生活的是那从大街上传来的一声尖细而刺耳的叫喊——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这声叫喊从赫尔岑大街上穿进研究室那扇打开着的窗户。这声叫喊算是走运了:佩尔西科夫最近这几天实在过于劳累,此刻他恰好在休息,他那双熬出一层又一层小红圈的眼睛,无精打采疲惫乏力地张望着,他坐在圈椅里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故而他甚至怀着几分好奇朝窗外瞅了一眼,于是便瞥见了人行道上的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从那只尖顶帽与那个笔记本上,教授立刻将那张印有显贵头衔的名片的持有者给认了出来。布隆斯基亲热而恭敬地冲着窗户行了一个鞠躬礼——哦,是您?——教授问道。他连发怒的气力都没了,他反而似乎都有点好奇了:接下去又会有什么事呢?有窗户做掩体,他觉得自己置身在安全地带,而不至于受到阿利弗雷德的侵害。守在街上而从不换班、也戴圆顶礼帽的那家伙立刻扭过头来冲着布隆斯基竖起耳朵。站在街上的后者脸上绽开了那种极尽媚态的笑容——请给出两分时间,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拉开嗓门而开腔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而且纯粹是动物学方面的。您让提吗?——提吧——佩尔西科夫以简短而讥讽的口吻回答道,心里暗自过了一遍:这混蛋身上毕竟还有点美国式的作派哩——您能为了母鸡而谈点什么吗,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双臂交叉而抱着肩膀,大声问道。佩尔西科夫不由得一怔。他坐到窗台上,随即又爬下来,按了按手铃,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向窗外面喊起来:——潘克拉特,放人行道上的这一位进来。当布隆斯基出现在研究室里时,佩尔西科夫竟把他那份和蔼表现得那么过分,以致于冲着来人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您请坐!布隆斯基欣欣然地微笑着,坐到那只旋转凳上——请对我讲明,——佩尔西科夫说起来,——您是给你们那些报纸写东西吗?——正是——阿利弗雷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那我可就弄不明白了,您怎么还能写东西,既然您连俄国话都不会讲。什么叫“两分时间”?什么叫“为了母鸡”?您哪,大概是想询问“关于母鸡”的事,是不是?布隆斯基有气无力但毕恭毕敬地笑笑说:——瓦连京-彼得罗维奇会改的——这个瓦连京-彼得罗维奇是什么人?——文学部主任——喏,得啦。我也不是一个语文学家。且让你们那个彼得罗维奇一边玩去吧。关于母鸡,您一心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一切,凡是您能告诉我的,教授。布隆斯基立时就掏出铅笔而严阵以待。佩尔西科夫的眼睛里闪出一些胜利的火花——您来找我可真是徒劳一场,我并不是鸟类专家。您最好还是去找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波尔图加洛夫教授,他在第一大学执教。我本人则知之甚少……布隆斯基欣然一笑,欲以此让人家明白,他可是领会了亲爱的教授的这种玩笑。“好一个玩笑——知之甚少!”——他一边在心里暗暗过了一遍,一边在笔记本上往这句话下面勾出一道波浪线以示强调——不过,要是您感兴趣,那就让我讲一点。鸡,抑或是有冠的家禽……乃是鸡形目其中的一种禽类。属于雉科……——佩尔西科夫高声讲起来,他并不去注视着布隆斯基,而是朝远处的什么地方望去,似乎那里有上千人在面听他演讲……——属于雉科……法吉阿尼泽①。它们乃是一种具有肉冠与下颌底下长着一片肉髯的禽类……嗯……。虽然有时却也只长着一片肉髯且在下颌当中……喏,还有些什么样的特征呢。其翅,短而圆;其尾,中等长度,稍呈梯形,我甚至都宁愿说是屋脊型;其中部的羽毛,像镰刀那样弯曲着……潘克拉特……你去模型室一趟,把号模型,就是那只可拼组的公鸡,给我拿过来……不过,您不需要这个吧?……潘克拉特,那你就不用去把模型拿来了……我向您重申,我可不是专家,您且去找波尔图加洛夫。喏,我本人知道有六种野生鸡……嗯……波尔图加洛夫知道得要多些……在印度呀,在马来群岛上的呀。譬如说,班基夫的公鸡,抑或叫卡津图鸡,它生长在喜马拉雅山麓,全印度都可以见到,其阿萨姆邦有,缅甸也有……弹尾公鸡,抑或称作加鲁斯-瓦里乌斯鸡,则生长在印度尼西亚的龙目岛、松巴哇岛和弗洛勒斯岛上。在爪哇岛上,还有一种名叫加留斯-恩涅乌斯鸡的良种公鸡,我可以给您介绍一种非常漂亮的宗奈拉特公鸡,它生长在印度的东南部……过后我给您看这公鸡的素描。至于说到锡兰,我们可以在那里遇见一种叫“斯金利”的公鸡,那种鸡,别的地方哪儿也不产——①“雉科”一词拉丁语学名的俄文音译。布隆斯基圆睁双眼,端坐在那儿,唰唰地挥笔记录着——还有些什么可告诉您的呢?——我倒想了解一些有关鸡病方面的知识——阿利弗雷德低声低语地说道——嗯,我可不是专家……您去问问波尔图加洛夫吧……不过也……喏,诸如绦虫呀,吸虫呀,疥螨呀,蠕形螨呀,鸡虱,抑或称作羽虱呀,跳蚤呀,鸡霍乱呀,哮喘性并发白喉性粘膜炎呀……肺霉菌病呀,结核病呀,鸡癣呀……有可能患染上的,可多得是啦……(佩尔西科夫的两只眼睛迸射出火花)……譬如说,中毒呀,毛囊蠕形螨呀,肿瘤呀,软骨病呀,黄疽呀,风湿病呀,申莱因氏毛发真菌……那可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病:鸡一旦患上这种病,它们的冠上就会出现那些像是发了霉的小斑点……布隆斯基掏出一块花手帕,拭去脑门上的汗水——那么,在您看来,教授,现如今正在发生的这场灾难其起因究竟何在呢?——什么灾难?——怎么,难道您没看报,教授?——布隆斯基惊讶不己,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页皱巴巴的《消息报》——我这人一向不看报——佩尔西科夫回答道,皱起眉头——可这是为什么呢,教授?——阿利弗雷德柔声细语地问道——就因为他们总是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佩尔西科夫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教授?——布隆斯基温和而低声地说道,随即展开了报纸——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询问道,甚至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现在是布隆斯基的两眼里闪起火花来了。他用他那根尖尖的、染得亮晃晃的手指头特地指戳着报上那一条特大号通栏标题:《共和国闹鸡瘟》——怎么啦?——佩尔西科夫询问道,一边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第六章一九二八年六月的莫斯科

它通体发亮,海洋般的灯火在恣意舞动。一片熄灭了,另一片又燃亮。“剧院广场”上,好几辆公共汽车的白色灯光与好几辆有轨电车的绿色灯光缠绕在一起,交相辉映,旋转摇曳;在先前那个“缪尔一梅里利兹大厦”①上面,在后来于这大厦上扩建成的第十层的楼顶上,一个由彩色电灯泡排列而成的女人在跳动着,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撒出那五彩缤纷的标语牌:“工人信贷”。在大剧院对面的街心公园里,在那个彩色喷泉彻夜通宵地开放着的地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溜达着,用低沉的嗓音交谈着。而在大剧院的楼顶上,则有一个巨大的喇叭号叫起来:——①“缪尔-梅里利兹”是一家大型商贸联营公司的名称——抗鸡瘟接种疫苗在列福尔托夫兽医研究所已获卓越的成效。今日死鸡的……数量已减少一半……随后,那喇叭的音色就变了,像是有什么样的动物在里面发威吼叫了一阵,一束绿光在剧院楼顶上明灭不定地闪烁着,于是,那喇叭用一种男低音诉说道:——防治鸡瘟非常委员会已经组建,其组成人员有卫生保健人民委员、农业人民委员、主管畜牧业的普塔哈-波罗修克①同志、佩尔西科夫教授和波尔图加洛夫教授……还有拉比诺维奇同志!……来自外国的新的武装干涉的企图……——那喇叭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泣不成声,简直像胡狼那样——就是与这场鸡瘟相关的!——①“普塔哈-波罗修克”,此乃作家自造的姓氏,其词义和发音近似于“家禽猪崽”。“剧院巷”、“涅格林”与“卢宾扬卡”大街,犹如一道道白色的和紫色的光带,向四面八方迸射出一束束光线,警笛声此起彼伏刺耳惊心,马路上烟尘滚滚一片喧嚣,一堆堆人群麇集于一面面墙根下一块块偌大的布告栏之前,那些布告栏均被刺眼的红色反光灯照得雪亮:“禁止居民食用鸡肉与鸡蛋,对违禁者要追究其最严重的责任。个体商贩,若有在市场上出售鸡肉鸡蛋,一经发现,必将追究其刑事责任并没收其全部财产。所有手头储有鸡蛋的公民,都得尽快将它们送交其所在区的警察分局。”《丁人报》报社大楼楼顶的那块银幕上,浮现出那一堆一堆地码放着而就要把天给戳破的公鸡母鸡,一队身着浅绿色制服的消防队员,敏捷麻利地散开来,头盔发出闪闪的亮光,他们举着水龙带,朝那些鸡堆上喷洒汽油。紧接着,那红色的火浪便在银幕上滚动起来,晦暗的硝烟腾散开来,裂成碎块而向上下飘摆,一缕缕一股股地向四下蔓延,一行火红的字幕凸现出来:“在霍登卡焚毁鸡尸。”在那些营业到凌晨三点、在午餐和晚餐时才关门两次的商店里,挂着“出售禽蛋,质量有保障”招牌的窗口,一个个全都被封住被钉死了,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之间,它们看上去便活像一个个被堵死的窟窿眼。那些带有“莫斯科市卫生局-急救车”标牌的汽车,一边发出令人揪心的嘶鸣,一边超行到笨重的公共汽车的前头,风驰电掣地从那些警察身边嗖嗖地飞掠过去。这情形,愈来愈频繁——又有什么人贪吃那劣质鸡蛋了——人群里叨叨咕咕地议论起来。驰名世界的“帝国之风大饭店”,用它那些草绿色的。桔黄色的彩灯,把彼得罗夫那一片街道照得亮光闪闪,就连这家大饭店里的那些餐桌上,那些移动式电话机旁,也一一摆着那种溅满甜酒斑迹的硬纸牌子:“奉上面指示——鸡蛋饼,停止供应。新鲜牡蛎,本店现备。”在“埃尔米塔日大饭店”里,在那毫无生气的、令人窒息的一小片绿阴中,挂着一串串中国式小灯笼,它们凄凉地闪烁着,而在那以其刺目的亮光叫人睁不开眼来的戏台上,讽刺歌曲演唱者施拉姆斯和卡尔曼齐科夫则正在演唱一首讽刺歌,那是由诗人阿尔多和阿尔古耶夫联手创作的一首短歌:唉呀,妈妈,叫我怎么办没有了鸡蛋?!——他俩一边唱着,一边咚咚地跺着脚,跳着那“切乔特卡”舞①——①一种类似于踢踏舞的舞蹈。以已故的符谢沃洛德-梅耶荷德①——众所周知,此公是于一九二七年,在排练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之际,由于那清一色的大贵族所打的秋千径直砸到头顶上而亡故的——的名字命名的剧院,则推出一幅用五彩缤纷的各色电灯泡串连而成的活动广告牌,它预告将公演由作家爱伦道编写的话剧《母鸡之死》,该剧由梅耶荷德的学生、共和国功勋导演库捷尔曼执导。在近旁,在玻璃宫里,广告灯光以不同花样明明灭灭地变幻着,一个半裸的女人闪露着她的肉身;在戏台的绿阴中,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作家列尼甫采夫的时事短剧《鸡妈妈的孩子们》正在上演。而在特维尔大街上呢,此时则可见到几匹头部两侧都挂着小灯笼的马戏团用的毛驴,它们驮着一些闪闪发光的宣传画,列成一队,鱼贯而行。在科尔什剧院,罗斯丹②的《尚捷克勒尔》正重新上演——①符-埃-梅耶荷德(-),苏联著名戏剧导演。这里关于他死亡的情节系布尔加科夫的虚构。②罗斯丹-艾德蒙(-),法国诗人,剧作家。他的《尚捷克勒尔》一剧的俄译名是《公鸡》。一些报童在各种机动车的车轮之间窜来窜去,嗓门忽高忽低地号叫道:——骇人听闻的地下发现!波兰在准备骇人听闻的战争!佩尔西科夫教授在做骇人听闻的实验!在先前的尼基金马戏院里,在那令人快意地飘散着粪便气味的、宽敞的棕色的演技场上,脸色像死人那样煞白的小丑鲍姆对另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虚胖的小丑比姆说:——我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伤心!——为的是哪桩?——比姆尖声尖气地问——你把鸡蛋埋在地下了,可是,那第十五路段的警察们把它们给找出来啦——哈——哈——哈——哈——整个马戏院哄然大笑,笑得血管里的血液都因这份悲喜交加而凝住了,连悬吊在那古旧的穹顶下的吊杠与蛛网都轻轻地飘荡起来——啊——嘿!——这两个小丑尖声一唤,一匹喂过食料的白马便驮着一位奇美的女子跑了出来,她两腿长得标致,穿着深红色紧身衣。荣获意外声誉的佩尔西科夫,其时正兴冲冲而又孤零零地穿过莫霍瓦雅大街,而向练马场旁边的红色夜光钟走去,他是对谁也不看一眼,对任何人也不注意,对那些妓女的引诱拉扯与轻声轻气、温柔可亲的召唤,更是不予理睬。就在这大钟下面,目不环顾、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的他,同一个怪模怪样、一身老派装束的人撞了个满怀,他的手指头一下子戳到了那木制的手枪匣上,这枪匣就挂在那怪人的腰间,直把他戳得疼极了——哎哟哟,见鬼啦!——佩尔西科夫尖叫一声,——对不起——向您道歉——迎面来的那一位用令人生厌的声音应答道,他俩好歹错开各自的身子而隐入稠密的人流中里。教授当即就忘了这次碰撞,而朝着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奔去。

第七章罗克

——①作家自造的这一姓氏其词根是厄运、劫运、劫数的意思。搞不清楚,列福尔托夫兽医研究所研制的接种疫苗是否确实见效,萨马拉的防疫队所采取的隔离措施是否真正得力,在卡卢加,在沃罗涅什,对于那些鸡蛋收购商的严厉惩处是否真的奏效,莫斯科的那个非常委员会的工作是否卓有成效,然而,这一点却是非常清楚:在佩尔西科夫与阿利弗雷德最近的那次会晤之后又过了两周,整个共和国联盟境内就鸡这种家禽来说,已然是完全彻底地干干净净了。在一些边区城镇的农家小院里,偶然尚有一些孤零零的鸡毛掉落在地上,而招得人家眼里噙泪,医院里,那最后一批贪嘴的人也都渐渐止住便血与呕吐,而康复起来。至于死亡的人数,说来幸运,整个共和国还没超过一千。也没有招来什么大的骚乱。没错,在沃罗科拉姆斯克,是出现过一个预言家,此公扬言,招致公鸡母鸡大批量染疫而病死的,并不是别人,而正是那些人民委员,可是此公也并未获得什么特别大的成功。在沃罗科拉姆斯克的集市上,那几个从农妇们手中抢夺母鸡的警察被人家揍了一顿,再有,就是当地邮电支局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幸好,办事干练的沃罗科拉姆斯克政府机关各部门及时采取措施,其成果有,其一,那位预言家中止了他的活动,其二呢,邮电局的窗玻璃给换上了新的。在北方,这场瘟疫流行到阿尔汉格尔斯克,流行到休姆金移民村,便自行收场了,其缘由就是再往前它可是无处可去了,——众所周知,白海里是养不了鸡的。瘟疫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中止其流行,因为前面也是海洋。在遥远的南方——这疫情在奥尔杜巴特、朱利法和卡拉布克那一带,在那种被烈日烤荒了的大漠地带的一个什么地方,也就销声匿迹了,而在西方呢,它令人惊奇地正好被挡在同波兰同罗马尼亚接壤交界的边境线上。兴许就因为那里的气候是另样的,兴许是由于那两个邻国政府采取的边境检疫隔离防范措施发挥了作用,反正事实就是:瘟疫没再向前蔓延。国外的报刊上一片喧哗,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一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瘟疫,苏维埃共和国的政府则在不动声色的状态中手脚不停地工作着。“防治鸡瘟非常委员会”更名为“在共和国内振兴养鸡业非常委员会”,该会充实了三名新的非常委员而由十六位同志组成。“爱鸡协会”也建立起来了,佩尔西科夫与波尔图加洛夫以该会名誉主席的身份进入了该会。在报纸上,在他俩的头像的下方,出现了这样的标题:《从国外大批量购进鸡蛋》和《尤兹先生企图阻挠鸡蛋运动》。记者科列奇金的那篇用语刻薄的小品文,一下子轰动整个莫斯科,该文的结束语是:“别瞧着我们的鸡蛋就眼红,尤兹先生,——你们有自己的嘛!”近三周以来,佩尔西科夫教授完全精疲力竭,被过度的工作累垮了。鸡瘟事件使他的工作脱离了常轨,将双重的负荷推到他肩上。他不得不整晚整晚地参加鸡瘟委员会的会议,不得不时不时地耐着性子而去同人家——或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或是那个装有机械腿的胖子——进行冗长的谈话。他还不得不同教授波尔图加洛夫、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以及一个叫波仑加尔特的一道去解剖瘟鸡,将它们置于显微镜下细细观察,以寻找出鸡瘟杆菌,他甚至不得不接连开了三个晚上的夜车,急就章式地赶写出一本其书名为《论道瘟疫感染的鸡之肝脏的病变》的小册子。佩尔西科夫对鸡病理研究这方面的工作并不特别热心,这也可以理解,——他的头脑已经全然让另一件——那可是主要的、重要的,鸡瘟这场灾难却迫使他将之放下了的——也就是那束红光,给装满了。佩尔西科夫消耗着自己那原本就已备受损害的身心健康,从睡眠与吃饭的时间里争分夺秒,有时都不回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寓所里,而就在研究所里,就在研究室那个漆布沙发上凑合着打个盹,一夜一夜地守在分光箱旁,守在显微镜前,通宵达旦地忙碌着。及至七月底,这份忙乱算是缓下来几分。那个更换了名称的委员会的事务也走上了正轨,于是,佩尔西科夫便回到那徒遭干扰的工作上来。一台台显微镜的镜头下均放上了新的切片,分光箱里的鱼卵和蛙卵,在光束的照射下以童话般的神速发育成熟。从哥尼斯堡空运过来一批特地订购的透镜,就在七月份那最后的几天里,由伊万诺夫监造,机械师们组装出三个新的巨型分光箱,在这三个分光箱里,光束根部的宽度达到了香烟盒那样的规模,其喇叭口呢——则有整整一米宽。佩尔西科夫兴冲冲地摩拳擦掌,而开始着手一项机密而复杂的实验。种种准备工作之中的第一件——他要通过电话与教育人民委员商定,只听见对方在话筒里呱呱地对他说了一通极为客气的话,许下给予种种协助的承诺,接着,佩尔西科夫又通过电话向普塔哈一波罗修克同志作了通报,此公是主管最高委员会直属的畜牧业局的负责人。佩尔西科夫得到了来自普塔哈那边的最为热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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