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面半生缘
文/苏缠绵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大年三十晚,当圣玛丽教堂的钟声敲响第十一下,街道上已并无太多行人,谁都愿与家人欢聚一堂,预备迎来这期盼太久的新年。
于是,她小小的身躯在这雪中显得分外突兀。
计心仪拎着装干花的篮子,挨家挨户敲门。此处是上海法租界,住的多是条件较好的人家,要是能借着过年的喜气,卖出些干花才好。
然而,她双瞳里的火焰在一次次被拒绝中渐渐熄灭。该怎么办,赚不到钱,园长会生气的。罚她一个倒还好,她最怕弟弟妹妹跟着受罚,在冰天雪地里跪至天明。
计心仪失神地踱着步,再抬头时,她竟来到了石公馆门前。这是法租界最有声望的家族,乐善好施,她也曾在石公馆开粮仓布善粮时领取过一次。既是大好人,会否可怜她,买下她篮中的干花呢?
她咬紧下唇,抬起手,微颤,再放下。透过玻璃窗,她瞧见里里灯火通明,甚至能感受到阵阵亲昵的暖意。她抱着膝盖蹲下,取出一把干花放在鼻下嗅。爹,娘,他们是不会有心情买我的花的吧?
昏昏沉沉地将要睡去,计心仪却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询问:“嗨,小姑娘,你为何坐在我家门前?”是友善的语气。
她偏头四十五度,石天朗微弯下腰朝她说话的模样便刻进她的眼帘。她跌撞着站起来,不知为何,竟会左脚绊住右脚,控制不住向前摔去。
自然,花篮子掉落,撒了一地干花。她却是没事,只因石天朗接住了她,呵呵一笑道:“小姑娘,今天你一定没好好吃饭,瞧,太轻了。”
说着,他拦腰将她抱起。双脚腾空的瞬间,她心跳得快极了,慌张之下只好抓住他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石天朗倒丝毫不顾男女之别,玩得极开心,待将她放下后,帮她拾起篮子。
“你的花撒了,这是两个大洋,当我买下。”他把钱放进篮子里,递给她。
计心仪惊呆了。两个大洋,是她卖一整年的花也挣不来的钱。她正欲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钟声,一下一下,伴随着石天朗俊朗的面容敲进计心仪心里。
整整十二下。他们共同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瞬间。
计心仪与石天朗相见第一面的时刻,是一九三四年除夕夜。午夜钟声敲响后,时光便跳跃至崭新的一九三五年。
彼时,她才十五岁;而他,二十五岁。
石天朗竟来了孤儿院。
他身着规矩的西服,戴一顶圆檐帽,说不出的潇洒倜傥。两名仆人跟着他,将车上的食物与衣服缎面搬进孤儿院。
看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朝她温柔地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你可与弟弟妹妹分享。”
那般呵护的模样,令她不自觉红了脸,心中对他的好感更盛。也疑惑,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转念想道,如石家少爷这般大人物,找她又有何难。
弟弟妹妹嬉闹着跑过来,一人一边拽住他的裤腿问:“大哥哥,你是姐姐的朋友吗?”
朋友?他们哪里称得上朋友?计心仪心酸地想。
不料石天朗竟咯咯笑得开心,一手一个将弟弟妹妹抱在怀里,面向她道:“大哥哥想跟姐姐交朋友,就怕姐姐不乐意。”
此时,一名男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讲了几句。他脸色大变,计心仪就乖巧地道:“你有事,就先忙吧。”
石天朗望着她,无奈地点头,然后从大堆缎面中挑出一匹放在她的手中:“这一匹是我亲自选的,只能用于制你自己的衣裳,其余的,随你处置。”
见她微笑点头,他才不舍地踏出孤儿院,上车后还不忘同她挥了挥手,喊:“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弟弟妹妹闹她:“大哥哥是不是喜欢姐姐?”
计心仪羞得双颊发烫,忙争辩道:“这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怎可能看上一名孤儿?”话虽如此,亦是掩不住她心中的欣喜。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孰料,石天朗却一直没再出现过。几日后,计心仪路过法租界,听见这样一个消息:石天朗与程家小姐程紫茵定了亲,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她疾步跑回孤儿院,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茶饭不思,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石天朗拜堂那晚,她才从房里出来,自己备了饭菜,在厨房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笑出声来,却又伴着笑涌出两行热泪。
她内心的苦何人能懂?她笑自己傻,笑自己痴心妄想;哭此生第一次动了情,尚未茁壮,就已然死去。
计心仪将石天朗前次赠送的钱妥善收起,自己又卖起干花来。只是极有意识地,远离了法租界。
几个月后的一天,她拎着篮子在市集叫卖,远远瞧见程紫茵带着仆人朝这边走来。她转身便跑,脚步飞快,生怕下一刻瞧见陪伴在新婚夫人身边的石天朗。
矛盾的是,她心中却又带有另一份难以言说的渴盼,渴盼他能发现她,追过来。哪怕他已成了亲,哪怕他是别人的相公。
可当她终于忍不住回了头,才发现程紫茵只是独自出现在集市,而石天朗不在。
心顿时坠入深谷……
她那么想见他,这份思念萦绕在心中,几乎将一向坚强的她击垮。
这一天,她十六岁生日才刚刚过了半月。
石天朗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听闻他已全盘掌管了石家家业,在与程家的联合下将生意版图扩张了数十倍。
几个月后,双喜临门,太太程紫茵有了身孕,石家上下皆沉浸在欣喜的气氛中。
弟弟在饭堂将这一听来的消息告诉妹妹,话音刚落,忽闻厨房里传来碗打碎的脆响。跑过去,只见计心仪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朝向他们讪讪一笑:“不小心。”
但谁都看得出,她笑容里的那一抹凄凉。
失意的计心仪便是在这时结识了许梓鹏。
彼时,她已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了孤儿院,在集市摆了一个小摊,卖些馄饨米粥。
有一天,摊前路过一名衣衫破旧的外乡男子,瞧着她锅里翻腾的沸水久久失神。她见他可怜,便出声唤他:“小哥,饿了吧?来吃一碗馄饨。”
男子瑟缩:“不,我……”
她能明白他的窘境,微笑道:“请你的,不用钱。”说着便从锅里捞起一碗,又拉他坐下。
男子不客气地吃起来。
远处人群熙攘,让出一条道来,计心仪抬眼望去,便见由保镖护卫着的程紫茵向她走来。
心顿时抽紧。
程紫茵打量她的目光充满不屑:“你就是计心仪?”
计心仪没听清她嘴里的话,眼睛直直地盯着程紫茵的肚子。微微隆起的模样,怕是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甚至忘了去思考,程紫茵是因何目的才会来找她。
石天朗的出现,着实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他拽住程紫茵的胳膊,命人带她回去,只道:“你有孕在身,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不知在他心中,她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一副如何不堪的场面。
计心仪呆呆地看着他,内心波涛汹涌。眼见他目送程紫茵走远,这才回过身,从衣兜里摸出二十个大洋,轻轻放在桌上,低低地道:“心仪,对不起。”
眼泪立即吞没了她。这句对不起,究竟是为今日之事,还是为他没能履行当初说还会去看她的约定。
石天朗走了,背对她迈了大约十几步,定住,回头朝她望了一眼。便恰巧对上她殷殷切切的目光,炽+热,激烈,与他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化不开。
这一眼的对视,仿佛穿越了一千一万年。
他最终仍是离去。她的魂也仿佛随他飞走,不再留恋自己的躯壳。
吃馄饨的男子唤回失神的她,道:“那两人身上鸦片气味太重,你切莫与他们走得太近。”
计心仪不敢置信:“你休要胡说!”石家一向做的是正当生意。
男子继续道:“计小姐你是好人,在下许梓鹏,若你需要帮助,请带着信物至罗锅巷31号寻我。”说着递给她一块崭新的怀表。
原来,这叫许梓鹏的男子也非简单人物。他的话如同预言一般,很快便应了验。
石家一夕没落,原因是联合程家走私鸦片,数额之巨大,甚至惊动了南京国民政府。
听说,石家与程家被抄后,便再也无人见过石天朗和程紫茵。
计心仪急坏了。她带着怀表去寻许梓鹏,这一次,他衣冠楚楚出现在她面前,面含笑意:“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能不能,帮我打听石天朗的下落?”她怯怯地提出要求。
许梓鹏爽快答应,派出人手广为调查。也是这时她才知晓,此处是共产党一处地下据点,而许梓鹏,是该据点新调来的头头。
是很久很久以后,许梓鹏才告诉她,他们初识那天,他直直盯着的不是锅里的沸水,而是往锅里丢入馄饨的她。
此时,已是一九三六年末。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宣布日军开始全面侵华。这一年冬天,上海沦陷,计心仪随许梓鹏转移至华北中部,展开搜集日军情报的地下工作。
是的,在许梓鹏的推荐下,她入了党,并将弟弟妹妹安置在一处敌后抗日根据地。
半年前,她才终于收到关于石天朗的丁点消息:有人在中日战场上见过他。这是她毫不犹豫就随许梓鹏走的原因。
其实,并非奢望还能遇见他,她只是想与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是在同样的天空下做着同样的事。
许梓鹏接到消息,日军即将路过太行山下一座小村,极有可能在这座小村里补充粮饷。换言之,是疯狂的扫荡。
他急忙将消息报予上级,请求调一分队前来保护老百姓的安全;自己则带了几名人手欲往村子探个究竟。
计心仪坚决跟随,他起初不让她涉险,她拿出他曾许下的诺言堵他:“你说过,决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同意。
到村子时已是夜晚,静谧的夜空撒下浓郁的星光,不似有日军驻扎。莫非,日军还未行军至此?若是,他们便能抢先一步将百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是女孩惨绝的求救声。
几人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近了才看清,是一小队士兵站成了圈,圈中围着一男一女,男的将女子按在身下,而周围的人拍手叫着好。
计心仪只觉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如此兽行,她原本只是听说过,不想今日竟会亲眼目睹!
“别看。”许梓鹏用手捂住她的双眼,“是日本兵,看来他们已在村子驻扎下来,奇怪的是却没展开全面扫荡。”
她拉下他的手:“我们得救她!”
许梓鹏点头,命几人拔出手枪,瞄准,在即将扣下扳机时,却道:“且慢,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果然,整齐雄壮的脚步声越发靠近,大批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出现在他们视线中。下一刻,这大批士兵将原先围圈的人层层包围住。
领头人站出来发话,讲着她听不懂的日语,跟着一扬手,一声枪响,施暴的日本兵便僵硬地砸在地上。
计心仪忽然呆住,整个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不听使唤地滴落,心中疯狂呐喊着:“是他,是他——”
虽听不懂他说话的内容,他的声音,他的背影,却是她历经沧海也不曾忘记过的。
石天朗。
来不及思考更多,计心仪被这次意外的相遇所震撼,那份狂喜狠狠冲击着她的心,她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抱住他,告诉他她有多么多么想念他。
所幸许梓鹏按住她:“他是日本军队的将领。”
似当头一棒,敲得她动弹不得。
日军先撤离了现场,剩下石天朗蹲下,安抚受惊的女子道:“抱歉,吓着你了,犯事者已受军法处置,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乱来。”
此时,走过来一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同他讲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夫君,回去吧。”
石天朗略一点头,日本女子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
很久很久,计心仪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理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为何在此?他是日军军官?他娶了一位日本夫人?
许梓鹏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知她此时需要静静梳理思绪。一行人都没能注意到身后逐渐接近的几道黑影。
“什么人!?”待到发觉,已经晚了,他们握枪的手被制住。计心仪只觉后脑被枪托一记重击,便失去了知觉。
幽幽醒来时,头疼得厉害。想动,双手却被锁链扣在刑架上。
计心仪环视四周,发现许梓鹏与几名同伴仍在昏迷中。
此处光线微弱,阴暗潮湿,只有石桌上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像极了一间审讯室。
他们被日本人俘虏了,这是计心仪瞬间领会到的事实。她自责极了,倘若不是因为她,他们也不会在原地多停留好几分钟,也就不会一时疏忽成为敌人的瓮中之鳖。
咯吱一声,铁门被人推开,几道身影走了进来,相互用日语交谈着。为首的,不是石天朗又是谁。
计心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石天朗,目光中写满了她所有的疑问。
他却不看她,只顾谈着话,偶然随其他人的目光看过来时,眼神里也只有全盘的淡漠与陌生。就仿佛他从来不曾认识她。
她的心被这一缕眼神狠狠刺痛,撕扯得血肉模糊。
不消片刻,几名日本人便离开了。直到铁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石天朗也未曾回头望过她一眼。
痛苦铺天盖地而来,扼住她的咽喉,就快令她窒息。
不过两年未见,难道,他真的忘记了她?
许梓鹏与几名同伴还未醒来,她便想起了十五岁那个除夕夜。他怎能第一次见她便戏弄她,将她拦腰抱起呢?在她的眼中,那明明该是登徒子的行为,可是,她却并不讨厌,反而眷恋来自于他身体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再次被打开,又轻轻合上。
计心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所看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就快喊出声——
“嘘,别说话,我来救你出去。”
石天朗。是石天朗!他没有忘记她,他来救她了!除了流泪,除了在心中呐喊,她找不出更能表达她此刻心情的方法。
取出钥匙打开锁链,他牵起她的手:“跟我走。”
她有一丝犹豫:“那他们……”她不能扔下同伴不管啊。
石天朗微叹一口气,接着却咯咯笑起来,在她脑门上弹一个响指:“那么久没见,仍是拿你没办法。送走你后,我定会设法救出你的朋友。心仪,你相信我吗?”
她望着他的笑容出神,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离开审讯室她才发现,他们已被押送到离村子不远处的日军据点。石天朗开车将她送出城十里之外,才让她下车。
“听话,向北走二十里是共军营地,你去了便安全了。”
“那你……”计心仪不放心他,私放共党囚犯,这铁定是军法处置的大罪。
石天朗的眼里有熠熠的星光:“我不会有事,相信我。”
“那,我们拉钩。”她固执地伸出小指。
他便又笑起来,亦伸出小指钩住她的,这是他们的之间的承诺与约定。
计心仪回到据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不出几日,许梓鹏一行人果然回来了。她揪住他问:“是石天朗救了你们吗?他怎么样?”
许梓鹏结结巴巴说道:“是他放了我们,他很好。”
计心仪放心下来,朝他甜甜一笑。
是夜,一名女子从共军据点走出来,一步步走向三十里外日军所占领的城池。她并未傻到相信许梓鹏那一听便知是心虚的假话。可是倘若她当时拆穿,许梓鹏定会找人盯紧她,她便再也没有回去找他的机会。
是的,她不放心他,她要深入敌营,找他。
计心仪跟着一众往城里运粮的百姓队伍混了进去。
略一打听便知悉,原来石天朗是日军的一名少佐,官位不小,现居这座城的西北角。
街上有许多日本兵巡逻,她不得不放慢脚步,跟随人流缓缓移动。
西北角行人不多,停放了几辆军车,拦住前去的路。
计心仪心中着急,不知该如何走过去,肩上猛地被人一拍:“你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
她心叫糟糕,此人铁定是日军特务,她跑不了了。
紧要关头却又听见那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她是我的朋友,放了她。”
特务急忙放开,躬身示好:“原来是来找大塚小姐,在下冒犯了。”
计心仪看着这名姓大塚的日本女子,清丽容颜,素白衣裳,袖子上戴着黑纱。顿时心下咯噔一声。
这般未亡人装扮,难道……不,不,这不可能!
大塚道:“请跟我来。”转身便走。
计心仪立即跟上去,在心中暗暗为自己打气。她满脑子都是石天朗,甚至忘了去思考,这名日本女子会否对她不利。
她带她来到城外背后的一处荒地。
“你是计心仪。”不带一丝疑问的语气,仿佛她早就认识了她。
“你是石天朗的太太。”计心仪黯然地说,“你为何认识我?”
大塚呵呵笑道:“他跟我提过你。你们总算朋友一场,应去拜祭他。”
拜祭?计心仪不太明白,或说,是根本不敢明白。
大塚手指向前方:“在那,天朗的坟墓。他私放共党人员,已经伏诛。”
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朝大塚所指的方向奔去。跑着跑着,双脚竟陷入了一片软绵绵的泥土之中。她想拔出脚来,愈用力,身子愈往下沉。
她陷进了沼泽。
大塚来到她几步之外,蹲下,脸上五官扭曲变了形状。她藏不住自己满腔愤怒,朝计心仪怒吼:“他明知自己逃不过制裁,拼上性命也要放你走。你可知那是多重的罪,甚至连尸体也无法留给我。你该死,该死!”
晴天霹雳,劈得计心仪体无完肤。心在那一刻仿佛随着大塚的话而渐渐死亡。下沉,下沉,沼泽已没过她的腰身,她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落,心却是安宁而淡定的。
天朗,对不起,我来陪你。
这时,面前伸过来一支杆子,大塚急切地叫喊:“抓住,我拉你上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关于天朗的。”
计心仪觉得奇怪,抓住杆子从沼泽里拼命爬了出来。两名女子累坏了,坐在草地上不停地喘息。
大塚如自嘲一般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杀人的胆量,何况,你是天朗深爱的人,他豁出性命才救了你,我爱他,便万万不能伤害你。”
她说什么?她说,石天朗爱——
爱她计心仪?
大塚幽幽诉说着这些年来,计心仪所知道的与不知道的事。
当年,石天朗的爹石老爷走私鸦片的行径被程府发觉,他们讲明,除非石天朗与程紫茵结为夫妇,否则便要向国民政府告发。
石天朗对此是毫不知情的,石老爷甚至给儿子下跪,求他答应了这门婚事。石家的兴旺压在他一人肩上,他虽万分不甘愿,却不得不屈服,只是提出条件,石家从此由他掌管,且不得再贩鸦片。
成亲后,石天朗太过思念计心仪,便亲笔画了她的相,藏在抽屉里以慰相思。不想却被程小姐发现,她不敢向他撒野,才会想去集市看一眼计心仪。
那张画像他一直收着,大塚也是因此才认得出她
后来,石天朗万万没料到,石家远离鸦片,倒是程家挡不住暴利诱惑,瞒着他干起走私。东窗事发之后,石家受到牵连,从此没落,程紫茵父亲被抓,她再无脸面留在天朗身边。至于孩子,他一早便知,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夫妻之实。
再后来,离开上海的石天朗遇见了大塚的父亲,当今日军大将。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了这名大将,并送他回家,便走进了大塚小姐的眼里与心里。
他会娶她,也是她提出的权宜之计,她告诉他,他深陷在日军阵营,只有娶了她,博得父亲信任,留住性命,才能有机会再见到计心仪。之后在大将引荐之下做了少佐。其实,石天朗日语极好,除了大塚与她的父亲,军队中根本无人知晓他是一名中国人。
说到此处,大塚早已哭红了眼睛:“计小姐,我真羡慕你,能这般深刻地赢得他的心。他人已死,尸骨无存,对你的爱却绝不会减少,只会永生不灭地飘散在茫茫天地间。”
天旋地转的眩晕袭击着计心仪,她想哭,却早已流干了眼泪。她们失声地抱在一起,共同悼念着对石天朗绵远悠长的爱。
这份爱,永生不灭。
这后来的三年,格外漫长。
犹记得三年前,计心仪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共党据点,许梓鹏焦急迎上来,却如何唤她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滴水不沾。许梓鹏知她是为了石天朗,在他放走他们之后不久,他折返调查,便听说了他被捕的消息,相信是凶多吉少。
第三天,他只得踹开她的房门,扶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她道:“心仪,没了他,你还有我。”
计心仪幽幽道:“他说过,不会有事的,要我相信他,我们还做了约定,为何他不守信。其实,我真笨,他不是没有失约的前科,我为何要相信他……”像喃喃自语的布娃娃,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许梓鹏深吸一口气,哄她:“也许,他并没有死——”
这话立即起了作用,他感觉到她浑身一颤,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他的心抽紧了疼,多恨自己无能,要借另一个男人的力量才能拯救自己心爱的女子。
然,为使她活下去,他只能这么办,他相信时间会抚平她心中的伤口,那么先骗骗她也好:“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不是吗?兴许他逃走了,只是现在还不敢出来见你。待抗战胜利了,你们便会重逢也说不定。”
正是这一番话,成为计心仪活下去的动力。
一晃,便是三年,她已从十五岁的小姑娘,成长为二十四岁的成熟女子。工作也从地下转为地上,带着一支游击队伍,消灭了无数敌人。
都说,她打起仗来,像不要命。
每次与敌军交锋前,她都会默默向苍天祷告,倘若老天不让她死,请赐予她再见到他的机会。她自十五岁时喜欢上他,到如今整整九年,算起来,这份爱已是占据了她的小半生。
这天,许梓鹏向她传达命令,要她南下前往贵阳,与当地驻守的军队会合,支援他们转移城中老百姓。
计心仪率部队到达时,贵阳一役已然打响。她与另外几支队伍皆由后门进入增援,帮助疏散百姓,并保护他们逃到后方安全之地。
原本,她很快便达成了自己的任务,偏是鬼使神差地,往城墙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眼,足令她血气倒流。
在硝烟的映衬下,城墙上方那指挥的背影,多像她记忆中万分熟悉的轮廓。
是石天朗的背影!
于是,她再也顾不上别的,顾不上上头交代的命令,飞快跑上城墙。她要见他,她渴望见他,她活到今天,只为见他。她为他而生存。
就在她登上城楼,只需再走几十步,便能瞧见他的正面时,她却忽然不敢再往前。步伐沉重得宛如灌了铅。
假如,她是说假如,那不是石天朗,她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接受这燎原的希望在瞬间再次破灭的事实?
她不敢,她懦弱,她无法想象当希望再次破灭时,她还能不能继续欺骗自己。
是的,她在欺骗自己,一直以来,她深知石天朗绝无活下去的可能,她只是麻醉在许梓鹏的话语中,苟且偷生而已。
思绪仍在徘徊,却瞧见领军人身子一震,手臂上中了流弹,鲜血不止。
她瞳孔放大,头脑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随本能朝他跑去。
计心仪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浑身力气,让两人之间再无缝隙。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离他那般贴近。
背后似被什么物体穿透,跟着便有液体缓缓流出。那一刻,计心仪全身所有感官被放大,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感受着丝丝温暖,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她为他挡住了子弹。她是骄傲的,满足的。石天朗曾用生命证明了他对她的爱,那么,她同样可以为他献出生命。
眼睛渐渐模糊,她失血过多,逐渐看不清楚。被她抱住的人转过身来,她便倒在他怀里,以一种最为舒服的姿势。
计心仪的手缓缓放上他的脸颊,她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石天朗,可是,却再也看不清了。
手无力地垂下,她闭上眼,迎接死亡来临。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他。只是恍惚中,仿佛听见有人唤她心仪,心仪,和石天朗的声音一模一样。那是自己的幻觉吗?
是否我们都忘了去探究,计心仪与石天朗的第一次相见。
就连计心仪自己也不知晓,在一九三四年除夕夜相遇之前,他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让时光倒退回一九三四年春天。
那一天,石公馆开仓布粮,十四岁的计心仪代表孤儿院胆怯着去领粮。排队的人太多,她被挤出队伍好几次,根本排不上,差一点就哭了鼻子。
是石天朗看见了她,那般孱弱的身子,眸子却饱含着倔犟与坚持的神情。他动了恻隐之心,派人专门交给她一袋米,还有别人领不到的两斤面粉。
她欢悦地回了家,不知石天朗曾看着她的背影,对仆人开着玩笑说:“等她长大,要她以身相许报答我。”
许给他,她自是万分甘愿;可惜,这一世,上天太过薄情,他们注定要带着遗憾,永永远远地擦肩而过。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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