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一个人的泰坦尼克续

年林青霞的《滚滚红尘》之后,两岸就无记录半世纪风云的电影,希望做一个新尝试,不是剧本,最初还是一个小说的框架,却藏着电影剧本的结构。

《一个人的泰坦尼克》序

我们每一个人,都将用一生去乘坐一艘泰坦尼克;

这艘泰坦尼克,就是岁月之舟;

死亡,是每一个人难逃的宿命。

在这艘必然会沉没的船上,经历——

一个人的铁马冰河、一个人的流年逝水、一个人的浮世飘萍;

直至死亡的潮水,淹没生之残烛。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怀念一个人生必经的渡口:

也许是一条肮脏的小巷、也许是一个破烂的车站、也许是一个喧嚣的闹市……

你在这初吻一个人的唇、

你在这告别一个人的影、

你在这牵挂一个人的心、

你在这流过一个人的泪;

纵使你的一生走过万水千山,可难以告别的是生命里逐渐远去的那个渡口;

多少年以后,那个肮脏的小巷已经拆迁、那个破烂的车站已经重建、那个喧嚣的闹市依旧人来人往。

多少年以后,当你不再年轻的脚步——

重新踏上这个昔日心中的渡口,景不复当年的景,人不复当年的人;

只有一生记忆的哭墙,依然矗立在苍老的心中,成为一个无法告别和遗忘的里程碑;

告诉你曾经炙热过的年少,曾经沸腾过的青春。

(续)

乱世中一秒的决定,可能决定一生。

此后他们就如沧海中两朵渺小的浪花,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各自西东。那短暂如昙花一般的恋情,也在颠沛流离的命运里逐渐遥远,成为一个远逝的背影。

只有离别之夜,她的长发、她的眼眸、她的拥抱、她痛苦的呻吟和忘情的欢乐、离别的泪水,连同那个夜晚隆隆的炮声、旅馆里发霉的气息和天花板黯淡的灯光,还有窗外人群匆促的步履,一起成为孤单岁月里记忆隐形的翅膀,带着江永墨飞越绝望的现实入梦。

江永墨的烧渐渐退了,他在黑暗中闭上眼,似乎感到叶澜香温暖的胸依旧紧贴着他,以后不会再有这样销魂的快乐。即便几年之后,他能重返大陆,可不再是一个真正男人的他,已经失去了和叶澜香久别重逢的勇气。泪水从脸颊无声地滑落,他就像一只丛林里受了伤的豹子,躲在黑暗中一个人舔血疗伤。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雨曾经有片刻的停歇,一缕阳光一度从厚厚的乌云中破云而出,俯瞰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台湾海峡,海水如绿色缎带一般闪着柔光,所有人阴郁的心情因为看到这明媚的阳光变得好了起来。可是阳光只短暂停留了片刻,就被乌云所遮蔽,又下起了雨,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心也随之发霉,到了夜晚,疲惫的船员甚至连桅杆上的信号灯也未点燃。

到了夜晚8点多,受了伤的吨级国民党驱逐舰“东湖”号上,驾驶室只剩下几个执勤的兵,解放军没有海军,所以其余官兵放心休息或是赌钱、打牌、喝酒、嬉闹,副舰长林立堂和大副、二副、轮机长正在豪华的船舱里打麻将,这艘军舰上涣散的军纪和军心,正是雪崩一样瓦解的国民党百万大军缩影。驾驶台几个执勤兵抽烟的抽烟、打盹的打盹,雨雾中谁都没有留意到尾随撞上的那艘灯火黯淡的“贺平”号。

“东湖”号锋利的舰首高速撞上了“贺平”号的左侧翼,三层甲板上,京剧名伶梁秋眉4岁的女儿,正在过道上不知疲倦地和另一个船舱的小男孩奔跑嬉闹,剧烈碰撞把两个孩子一下子从高空抛出栏杆,两个幼小的身躯碰到“贺平”号被撞得急剧右倾的右舷上,很快落入大海里,被汹涌的浪涛瞬间吞没。

梁秋眉在那一刻走出船舱,准备喊女儿回去睡觉,刚看到远处孩子奔跑嬉闹的背影,两船剧烈地撞击把她一下子推到右倾的栏杆上,险些掉下去,她眼疾手快,赶忙抓住栏杆,却亲眼目睹了自己4岁的孩子和另一个小男孩一下子从高空抛出栏杆,先撞到一层的船舷上,然后落入汹涌的大海中。

这一幕可怕的场景,如一把无形的刀,把一个母亲的心劈得粉碎,和她永沉海底的孩子一起,沉到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梁秋眉听到一声不似人音的悲鸣,然后惊觉是自己发出来的,她失去了理智一般想往栏杆外跳,被闻声赶来的江永墨一把抱住,她拼命地想挣脱,指甲嵌进江永墨的手背里流出了血,她拼命用脚踢用牙齿咬,但无力挣脱,她被江永墨连拉带抱地拥回船舱里,呆滞的目光和奔涌而出的泪水,印证了一个母亲此刻内心绝望地悲伤。多希望眼前是一场噩梦,人通常在最绝望伤心的时候,总是在潜意识里回避现实。

可是时间无法逆流,六月没有飞雪。

“贺平”号的侧翼底部,被“东湖”号驱逐舰锋利的舰首撕开了一个大洞,无边无际的海水迅速奔涌而入,首先被海水吞没的是底仓的数百人,还有吨钢材、国民党军统的重要文件和档案箱、国民党中央银行箱银元,船被撞开一个大洞的左侧大量灌入海水,船首先向左侧倾斜,沉入水中,踉踉跄跄走出大约10分钟,然后是右侧舱,旋即是整个船体灭顶,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把甲板上和船舱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求生者全部席卷入海。

上千人包括小孩、妇孺、老人绝望的哭喊声、求救声,在风雨交加的漆黑海面上回荡,越来越多的人声音消失了,慢慢沉入黑暗的海底,海上漂浮着北京荣宝斋的名人字画、佛像牌位、珠宝首饰,众多富人的华服,还有一些木质家具。

远处,受了伤的吨级国民党驱逐舰“东湖”号也开始下沉了,它已经被炮弹击伤钢板的舰首,因为撞击也产生了一个贯穿性大洞,海水不断涌入。

由于贺平号严重超载,沉没得如此迅速,甚至连一艘救生艇都来不及解绳入海。

但是顶层的人,却争取到了宝贵的10分钟时间。

底层开始沉没的时候,顶层的江永墨、林慰然、方平开始拆除床板,头等舱的床架是钢制的,床板却是木头的,以保证这些上流人士睡眠的舒适,拆除床板后,江永墨、林慰然、方平又把卫生间洗澡的木桶搬了出来,用床单、皮带、衣服和绳索把木桶和床板牢牢绑在一起。然后3个人把床板和木桶移出船舱外,看到海水已经淹过二层,船身严重向左侧倾斜,底层和一二层的千名旅客被激流冲进海里,在茫茫浪涛里无望地挣扎,有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子沿着铁栏杆向还没有淹到的三层甲板上爬。

每个头等舱里都配有一件救身衣和一个救生圈,林慰然把救生圈也绑在床板上,以增加浮力,只有一件救生衣,大家都谦让给给刚失去孩子的梁秋眉,她本来就是这个头等舱的主人。梁秋眉脸上犹有泪痕悲伤难抑,她想把救生衣让给刚生下孩子的张怡婉,张怡婉骗她自己很会游泳,大家一致要求下她只好穿上救生衣,想了想对张怡婉说:“你把孩子绑在我身上吧,一则孩子安全,二来你也可以减轻负担。”

张怡婉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把刚出世的婴儿牢牢绑在梁秋眉胸前,林慰然问其他几个男人,会游泳吗,大家都说会。他又问谢韵慈,谢韵慈无助地摇摇头。

“没事,等会海水淹上来以后,你们3个女人就上床板,我们几个男的边游边抓紧时间把床板推出去,离船越远越好,否则船下沉后形成的巨大漩涡,会把我们大家一起吞进海底。”林慰然说。

炮手方平是海军军校毕业,他让大家脱去鞋子、袜子、长裤、外衣,以尽量少的负重准备下海,船渐渐倾斜,水漫过3层甲板时,几个男人推着一块床板、一个木桶和一个救生圈绑在一起组成的“诺亚方舟”,3个女人携一个刚诞生的婴儿挤在一个床板上,几个男人划开汹涌的海水,拼命往前游,等游出了上百米远,到了安全的海面,才惊觉张怡婉的丈夫刘明伦并没有跟上来,那个中校随从也在船沉时不知去向。

刘明伦其实不会游泳,他是一个近斤的大胖子,一个长在苏北的旱鸭子,在上海以买卖粮食为生,因为认识大副,送了一笔钱,没票上了甲板,没想到却是赴一次永远登不了彼岸的死亡之旅。他知道肥胖的身躯,上了木板一定承受不了,为了不连累妻儿和大家,就谎说自己会游泳。一个人悄悄留了下来。

水漫过3层甲板以后,刘明伦只好沿着铁皮台阶往烟囱上爬,很多不会游泳的旅客,争先恐后从底层爬到一层,接着从一层爬到2层,2层爬到3层,3层再继续往烟囱上爬,路途中不断有气力不济的人,如下饺子一样掉到汹涌的海水里,惊慌无助地沉入黑暗的海底。

一个秀丽的女孩爬到烟囱一半时,黑暗中因为慌张,脚一踩空,从半空中直坠大海。刘明伦听到她刺耳绝望的惨叫声,那是一个年轻生命在人间最后的回音。

刘明伦眼睁睁看着倾斜的烟囱也开始一截一截慢慢往下沉,奔腾的海水在眼皮底下气势汹汹,飞溅着浪花在一寸一寸地逼近他,刘明伦绝望地想起远在苏北小城的父亲,母亲死得早,他是父亲带大的,想必父亲此刻还在昏暗的苏北小城夜市上守候着一个小烟摊,他去台湾之前也没来得及和老父亲告别。刘明伦脑海里又闪过妻子冒雨在甲板上生下女婴的画面,女孩很像他,和他长得一样丑,眼睛很小、鼻子很大、八字眉,第一次抱起孩子亲吻她的脸颊时,那种温馨的感觉很奇妙,还没来得及起名字……正想着,冰凉的海水已经吞没了刘明伦肥胖的身体,他手忙脚乱地在海面上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口苦涩的海水,然后开始下沉,缓慢地沉到茫茫深海底部,那是人世间最后安眠的黑暗之处,然后慢慢被深海里的浮游生物吃掉浸泡得发白的遗尸。

海面上风雨还是很大,暴雨劈头盖脸打在张怡婉脸上。

“孩子,你看看那艘船,它要沉了,你爸爸在船上,你最后看他一眼。”张怡婉披头散发对着什么也不懂的婴儿喊到。

一个妻子和母亲流着泪看着远处船的沉没,她看不到黑暗中丈夫熟悉的身影,只能看到烟囱高耸的轮廓,一点一点消失在海平面上,直到完全被吞没,掀起的巨大漩涡,把很多还在海面上挣扎的可怜之人卷入深海。

一个初降临人世的婴儿,她天真的眼眸也看到了这艘船从眼帘消失,但是年幼无知的稚子,却不知道这意味着永远失去了父爱,在她日后的记忆中也不会保留这一幕,正如我们也遗失了躺在摇篮里的所有回忆一样。

这个婴儿目睹了死亡,却不知道这是死亡,等后来长大以后,更遗忘了死亡。

没有伤心,不知死别,更无思念。

所谓懵懂无知,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幸运?

“贺平”轮,一艘启航后永远无法归航的船,原是日本在二战时建造的一艘轮船,曾经被帝国征召为运兵船,二战时载着日本殖民时期的几千名台湾籍士兵登陆菲律宾海滩,也曾经作为登陆船参加过中途岛海战,日本那些久经风霜的航空母舰纷纷折翼,它侥幸度过二战的漫天硝烟,作为战利品留在了中国,如今终于带着所有战争与和平的记忆,在这个风雨之夜折戟沉沙在台湾海峡。

到深夜11点多,雨终于停了,由一块床板、一个木桶和一个救生圈绑在一起组成的“诺亚方舟”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床板上的3个女人、守护在四周海面上的4个男人都精疲力尽,好想睡觉,却不敢闭眼,他们环顾四周黑漆漆的海面,发现幸存者已经寥寥无几,剩下零星几十个人抱着木板在浪里沉浮。

只有那个初临人世的婴儿,在梁秋眉怀里渐入无忧的梦乡。

凌晨2点多,海上突然起了大风,掀起4-5米高的巨浪,一个巨浪先把床板送到浪峰,再掀翻至浪底,3个女人都被浪花打翻入海,林慰然眼疾手快,在海中一把抓住谢韵慈的头发,接着抓住她的手,梁秋眉则被江永墨迅速救起,只有张怡婉再也找不到了,她和丈夫一样永远消逝在大海里。

张怡婉的死亡,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因为林慰然喜欢谢韵慈,第一眼看到就喜欢这个有夫之妇,他在海上时刻关心她的安危,3个女人落水,他一定会先救谢韵慈;梁秋眉给了江永墨退烧药,让他进头等舱避雨,他一直心存感激,3个女人一落水,江永墨先救恩人;至于司机陈航欣、炮手方平他们是两个自私的家伙,只关心自己的安危,不想在已经精疲力尽时再耗费体力去救人。风急浪高的海上,生死都在一瞬之间,如果丈夫刘明伦水性好,还活在身边,张怡婉一定不会死。

那个古老的问题,一个男人,先救落水的母亲还是妻子?这个命题始终有现实意义,一到危机时亲疏最易辨别。

坚持到第二天清晨,风平浪静,久违的灿烂阳光从海面上喷薄而出,温暖照在随波逐流7个劫后余生的人身上,一望无垠的天空是如此湛蓝。梁秋眉怀里的孩子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放声大哭,她哭,不是因为失去父母,而是肚子好饿了,可是没奶喝,大家都饥肠辘辘。梁秋眉望着绑在胸前这个可怜的孤女,很丑,小眼、塌鼻、八字眉,和她爸很像,哭泣的时候五官全挤在了一块。梁秋眉觉得这个丑陋的孩子是上苍悲悯她的命运恩赐的补偿,一夜之间她她失去稚女,她失去双亲,她们都是失群的孤雁。在那一瞬间,梁秋眉决定把这个丑女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后来上了岸,她给女孩取名梁贺平,含辛茹苦养育她长大,懂事后女孩会遗憾地问:“妈妈,我和你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你这么美我这么不好看?”

“孩子,世上有遗传也有变异,你看蒋介石和蒋经国也一点不像,再说你长得像你爸,他是京剧武生,叫杨逸,留在上海了。”

说完谎言,梁秋眉微微闭上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张怡婉披头散发,满脸是泪,暴雨劈头盖脸打在张怡婉的脸上,她冲着什么也不懂的婴儿大声喊到:

“孩子,你看看那艘船,它要沉了,你爸爸在船上,你最后看他一眼。”

又回忆起伤心一幕:自己4岁的亲生女儿在两船相撞时,一下子从高空抛出栏杆,先撞到一层的船舷上,然后落入汹涌的大海中。

梁秋眉睁开眼,看到眼前长大了酷似刘明伦的梁贺平,一样是个胖子,想到亲生女儿如果在世也应该有这么大了,心中一酸。在她的心中,永远弥漫着船沉那一夜的风雨和夜雾,这么多年过去了,永远没有消散的一天。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被4岁亲生女儿以及其他死难者的哭泣声所惊醒。

再后来,梁秋眉死了,死在年,台湾开放两岸探亲的前一年,66岁。梁贺平整理遗物,翻出了母亲30多年前乘贺平轮带到台湾的遗物:

一张泛黄的京剧《锁麟囊》剧照、一枚老凤祥的金戒指、一个记满了电话的小本子。

电话号码都只有4位数字,梁贺平找到京剧武生杨逸的电话,,她下意识地拨打了手机上的号码:“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城空号。”

年,台湾破冰两岸探亲,梁贺平当年回到上海寻找京剧武生杨逸,以为他就是离散的亲生父亲,上海京剧团没有这个人,她又来到母亲年轻时演出过的逸风剧院,还在,观众寥寥,都是满头白发的老者,年轻的程派青衣在唱名剧《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

想像着逝去的母亲年轻时风华绝代的京剧扮相,胖子梁贺平哭得泪流满面。这时候,离她亲身父亲刘明伦肥胖的身躯,缓缓沉入台湾海峡的那一天,已经整整过去了38年。

38年前的刘明伦28岁,他听说台湾四季如春,粮食丰盛,于是变卖家产,携着怀孕之妻逃离战乱中的上海,挤上这艘超载的船,想寻找未来的繁华岁月,却没想到踏上黄泉之路……

38年前的梁秋眉29岁,那一天夕阳快落入大海之前,漂流在海上的7个人都精疲力尽了,这时一艘途经的澳大利亚货轮救了他们,把他们同整船的钢铁、建材一起带到了台北。

算上其它被渔民救起的人,“贺平轮”生还者仅36人,其余千人全部罹难。

梁秋眉等7人下船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白发枯槁的老者,焦急地问他们,有没有见到儿子黄如新一家,也是坐着“贺平”轮来的,他站在台北港口已经两天一夜了,在寥寥几十个幸存者中寻找儿子的身影,一个一个人下船了,都没有,瘦弱的身躯对着茫茫大海,从心存希望到绝望痛哭。

上海正在打战,电报已经不通了,过了半个月,老人家收到从上海辗转来的家信,告知儿子一家平安,本来已经买好了贺平轮的船票,只因为孙子启程前夜40度高烧,于是退了船票先去看病,逃过一劫,还赚了一笔高价退票的钱。只是父子从此隔着海峡,一生永不相见。

还有一些人,也由于各种原因最后没有坐上那艘死亡之船,与地狱擦肩而过。

人世间的幸和不幸,其实都只在一念之间。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梁秋眉、江永墨等7人衣裳不整,站在台北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十字街头,看到有许多殖民时代的日式小屋。7人身无分文,饥肠辘辘。

“你们都到我家去暂住吧,我丈夫在台北买了2栋楼。”梁秋眉的丈夫国民党中将陈达仁是一个才华平庸的将军,却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看到年因国民党兵败,有许多商人名流逃到台湾,这些人都很有钱,在小岛上却无家可栖,预感到台湾房价和建筑业将会兴旺,于是抛光了在上海的产业,在台北买了2栋楼。又偷偷贪污了部队吨钢材,通过“贺平”轮准备运到台北高价出卖,同时让梁秋眉携女儿先到台北定居。

梁秋眉心中早已熟记台北新居的地址,一路问着,终于寻到,就在日据时代台北总督府附近的2栋独立3层建筑,没想到外面却贴着台北警备司令部的封条,几个高大的宪兵在外面把门。

梁秋眉觉得惊诧,就上前询问,宪兵告诉她,“贺平”轮沉没后,国民党军统丢失了重要文件和档案箱,立刻追查沉船和超载原因,查出是陈达仁贪污了军队战备物资吨钢材,偷偷运到“贺平”轮上准备到台湾倒卖,造成轮船严重超载,军统上报蒋介石,老蒋大怒,立刻下令枪毙陈达仁,所有财产充公。

梁秋眉顿觉手足冰凉,她虽然不爱陈达仁,但一夜夫妻百日恩,陈达仁是个京剧迷,视她如掌上明珠,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此成为追忆。

“该杀,党国尽出这样的蛀虫,难怪会兵败如山倒。”林慰然气愤地说。

梁秋眉携带的金条和美元都装在皮箱里,被海水淹没,她想了想,摘下耳朵上的两个玉坠和手腕上的玉镯,找了一家当铺换成一大堆法币,有了钱,7个人吃了晚饭,尝了台湾特色小吃蚵仔煎和担仔面。店主因为最近大陆人很多来台生意好,所以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典故:“这个蚵仔煎是国姓爷(郑成功)攻打台湾时,在缺粮的情况下,士兵就地取材,以蚵仔、番薯粉混合煎成饼做粮食,后来就流传了下来。|”

大家都觉得好吃,但谁也没想到会吃一辈子,吃完就在附近一个客栈住下,梁秋眉还给女婴买了一袋奶粉,女婴饿坏了,喝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早上,林慰然、江永墨等4人回部队报道,台北警备司令部有一个公开的登记处,专门负责给那些和原部队失散的散兵登记归队的,谢韵慈也跟着去,她迫切想知道,丈夫简心城的部队驻扎在台湾的哪里?她要去找他!

“你丈夫在哪个部队?”登记处的一个上尉问他。

“陆军师。”

上尉查了一下记录,同情地告诉谢韵慈:“这位女士,陆军师绝大部分,被共军的华东野战军击溃在浙江宁波一带海边,或战死或投降,余部数百人突围后,在厦门乘船在屏东登陆,和另外3个师的残部,重新组建了一个整编师,目前暂时驻扎在屏东。也就是说,你的丈夫,要么在浙江已经战死,要么成为共军俘虏,要么目前人在屏东,从概率来说,前两者的可能性更大。”

谢韵慈一听,险些昏倒,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觉得这是命运和她开的一个天大玩笑,她抛下年迈的双亲,冒着九死一生到了台湾和丈夫相会,没想到丈夫却更可能战死或被俘虏在大陆。唯一的一线希望,是在屏东。她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却不知道去哪里,在这陌生的异乡!林慰然陪着她默默离开,让江永墨先登记回归部队:“我先陪谢韵慈去屏东,然后再登记归队。”

凡是登记归队的士兵和军官都领到了一笔预支的津贴,林慰然向江永墨借了钱,告别3人,立刻带着谢韵慈一起去台北火车站,买了两张去屏东的火车票。

一路往南,车窗外是崇山峻岭,森林郁郁葱葱,和谢韵慈看不厌的江南山水迥然不同。

谢韵慈疲惫的脸上满是愁容,她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火车缓缓停在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寂静小站,昏黄的灯,远处是黯黑的群山,想起远在上海的双亲,还有不知生死的丈夫,泪水禁不住盈眶而出,无声地流下来,她和丈夫简心诚都是杭州西湖畔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同学,毕业以后,他在上海帮广告公司画街头水粉广告,她在上海一所小学教美术,租住在一起,后来很快结婚了,准备生一个孩子,没想到内战爆发后,预备役的丈夫被征召入伍,拿画笔的手并不擅长拿枪。

林慰然坐在一旁,看着谢韵慈忧伤的侧脸,楚楚动人,美丽的眼眸里闪动着盈盈泪光,如秋水一般清澈。

林慰然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是淮海战役的时候,徐州,刚打完仗,10个小时没吃东西,他和战友就在战壕里架起锅,烧火丢进面条和美国罐头牛肉,快烧好了,一阵急袭的炮火呼啸着爆炸在周围,他赶忙就地卧倒,等炮火过后,抖抖满身的尘土,看到锅里是一条人腿,血染红了整锅的面条…………

林慰然又想到国民党中将陈达仁贪污的吨战备钢筋,还有买的台北两栋豪宅,他突然觉得好荒谬,这个政权在一开始注定就是要垮掉的,太腐败了,多少人的青春热血,断送在一场注定要输掉的战争里,埋骨黄沙。

此刻,林慰然为什么会想起那个画面,有些莫明奇妙,他摇了摇头,定一下心神,试图赶走不愉快的记忆。近在咫尺的女孩,身体的馨香和她忧伤的美丽,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过往25年的岁月里,他从未牵过一个女孩的手,军队就是一个和尚庙,可是一想到这是一个有夫之妇,他就充满了沮丧,谢韵慈会找到她的丈夫吗?她来寻找丈夫的,自己为什么会一路追随?他希望她找到还是找不到?

林慰然胡思乱想着,随着火车一路向南,驶出了群山,一路开始出现台湾南部的田园风光,远处有河流在阳光下闪着柔波,近处是碧绿的稻田和弯腰耕耘的农人,火车驶进南台湾时,看到远处漫天红色的飞沙,仿佛置身大沙漠。两人都觉得诧异,原来这是屏东恒春半岛著名的景色“风吹沙”,由于当地地层为红土及沙,夏天雨季时,河流与风力共同作用形成飞沙飞瀑的景象……

火车冒着蒸汽,停在屏东火车站,两人下车,许多卖槟榔和蚵仔煎的小贩用他们听不懂的闽南话,在车站里叫卖,两人肚子都有些饿了,买了4个蚵仔煎边走边吃,这是他们第二次吃这种著名的台湾小吃,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吃一辈子,在这个小岛上,他们以为是过客,最终却成了归人,以为是他乡,却等待成了故乡。

年的屏东,和台湾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街头四处是从大陆渡海东撤、背井离乡的士兵,军服破败,有些负了伤,打着绷带,军装上还有血迹,林慰然抓住一个伤兵,问到了整编师师部的驻地,中午时终于找到了驻地,林慰然掏出军装里随身携带的军官证,说明来意,执勤的哨兵只放林慰然一个人进军营,谢韵慈求了半天情,也只能留置在值班室等待。

“我代你进去查士兵的花名册,放心吧,我的火眼金睛一定不会错过,你老公叫什么?”林慰然问。

“简心诚,简单的简,心灵的心,诚实的诚。你一定要看2遍,千万别错看了,谢谢你。”谢韵慈可怜巴巴地再三叮嘱。

“放心吧,还好不叫李明或是王刚,那1万个人里面也能找出个20个,简心诚,一定没有第二个。”林慰然安慰她。

林慰然到了师部,一个少尉干事接待了他,说明来意,那个小伙子刚好也是山东人,就拿出了厚厚的一叠部队花名册给他借阅,1万多人,林慰然心怀忐忑一页一页翻过去,潜意识里希望在这本花名册里找不到那个让他嫉妒的名字,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却让林慰然在见到谢韵慈的第一眼,就对他羡慕嫉妒恨。他看得很仔细,一页一页,快翻到最后了,还是没有,林慰然松了一口气,充分体会到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欢乐,可是下一秒印入眼帘的三个字让他迅速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团2连“简心诚”,定睛再看,没错,是“简心诚”。林慰然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军营,心里闪过一个坏念头,不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谢韵慈。

谢韵慈看到林慰然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迫切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吉凶的痕迹,林慰然看到这张令他沉醉的容颜,一脸着急的表情,暮色里这双很美的眼眸是一首诗,交织着绝望和希望、祈求和祷告,她专注地哀怨地凝视着他,仿佛周围是一片汪洋,而他是世界上最后一根稻草,要么压垮她、要么拯救她,林慰然不忍心骗她,就对她说了实话:“有简心诚的名字,在团2连。”

谢韵慈高兴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想拥抱林慰然:“太高兴了,苍天有眼,我们立刻去找他。”

她拉着失落的林慰然,问哨兵团2连驻地在哪里,哨兵说在屏东的恒春镇。

恒春镇是一个有年历史的古老小镇,两人置身其中仿佛是沿着时空隧道走回清朝,穿过建于年的西门,旁边有一条百年古街叫福德路,是台湾著名的槟榔街。

“我们买两颗槟榔尝尝,从来没吃过。”林慰然故意拖延时间,他知道谢韵慈找到简心诚之后,今后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就不会有了。林慰然买了4颗槟榔,槟榔被小贩切成片,然后涂上用贝壳粉调制成的佐料,两人放进嘴里,如薄荷一般清凉的味道,嚼出来的却是淡淡苦味,苦后回甘。等把槟榔吃完,谢韵慈感觉头有点儿晕,白皙的脸庞有了红晕,更加妩媚:“怎么象有点喝醉酒了一样。”

恒春镇不大,他们找到了团2连的驻地,原来是驻台日军的一个营地,建筑风格是日式的,矮小结实,连长听他们说完来意,上下打量了一下年轻貌美的谢韵慈,不敢相信:“你真是简心诚的媳妇。”

“真是。”谢韵慈还沉浸在即将久别重逢的喜悦中,不知道连长的目光为什么诧异,连长让通讯兵去传简心诚来。

“报告连长。”5分钟以后,一个很高大却肥胖的30岁左右男子,走了进来,对连长敬礼,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

“你媳妇从大陆坐船来找你了。”连长指了指谢韵慈。

“你真叫简心诚。”谢韵慈狂喜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谷底,眼前的男子不是清秀文雅的丈夫,莫非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林慰然却看出这个山东大汉眼里的惊慌失措,他觉得简心诚这个名字很生僻,很少有人会起同样的名字,林慰然冷不防大喝一声:“你为什么冒充简心诚。”

山东大汉扑通一声跪下:“长官饶命。”一五一十说了隐情,他是一个大陆到台湾做烟草生意的小商贩,回大陆的轮船最近突然航线全停了,因为随着解放军南下的步伐加快,一个个港口被解放,现在只剩下国民党的军舰和运兵船在海南岛和广州、舟山之间往返,他就此流落在台湾,有家难返,身上的钱也用光了,流浪在街头,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就想去当兵。这时偶遇当兵的山东老乡林宓。林宓和简心诚是同一个连队的,林宓告诉这个山东老乡,他们整个连在浙江海边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只剩下他一个人连同全师的数百残兵逃到台湾,他建议山东老乡冒充简心诚归队,因为简心诚是排长,比新兵的待遇高很多,而且不用军训,全连的人除了林宓都不在了,不会有人察觉。

“竟敢冒领军饷,把林宓给我抓来。”连长勃然大怒。

“你知道简心诚是战死了还是被俘吗?”谢韵慈大哭,等到五花大绑的林宓被押过来,她问。

“简心诚和我一起撤退到宁波的海边时,我们一起沿着绳索往运兵船上爬,周围不断有人中弹落海,简心诚和我快爬到船上时,运兵船中了炮弹开始爆炸,我们被气浪冲到海里,后来失散了,简心诚要么淹死了,要么当了俘虏。”林宓如实相告。

谢韵慈一边哭,一边离开军营,林慰然跟着她一路走。

“我要回大陆,马上,我要去找简心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谢韵慈流着泪说。

“我们都回不去了,回大陆的所有民用航线全停了。”林慰然提醒说。

谢韵慈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她循着声音走,很快看到碧蓝的大海,海水共长天一色,映入眼帘的还有全台湾惟一的贝壳沙滩,雪白的海沙和美丽多彩的贝壳相映成趣,沙滩边椰林成片,风吹摇曳,岸边的渔村有一排排白色小房子,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渔船。在这样美丽的海景里,失魂落魄地走着一个流泪的女人。

谢韵慈往大海跑去,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往沙滩上冲击,谢韵慈往海水深处走去,飞溅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衣裙,一直到海水没过了她的腰,被林慰然一把抓住她:“不能再往前走了,会被海浪卷走。”

她拼命想挣扎,林慰然死也不放手,谢韵慈转过身,突然抱住林慰然大声哭泣,脆弱的她需要一个可以哭泣和倚靠的肩膀,她就站在汹涌的海水里嚎啕大哭,眼泪、鼻涕很快打湿了林慰然的肩膀。

这一刻她和林慰然终于明白——

在这段充满硝烟和流离的岁月里,他们都是过了河的卒子,有去路,无归途;他们没有翅膀,渡不过沧海,却必须渡过自己的心河,一个人渡过此后漫长和寂寞的思乡时光。

后来,他们常常结伴到海边,看着海鸥在险涛急浪之间出没和飞翔,幻想着有一双鸟的翅膀就好了,就可以飞到对岸,去看看久别的大陆山河,看看逐渐老去的双亲,可是又想,有一双翅膀又能如何?

再怎么飞,也飞不出命运的手掌!

后来,谢韵慈在台北的一所小学继续当美术老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得很快,也异常缓慢。终于有一天,她在想起简心诚时,心中不再有波澜,喉咙不再哽咽,眼睛里也不再有想哭的冲动,她甚至已经不能清晰地记起枕边人的外貌。这才知道,匆促的时光,如无情的漏斗一样,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刻骨铭心、所有的朝思暮想,都如流沙一般慢慢从心里无声无息地流失、淘空,直到了无痕迹。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遗忘的!

所有曾经的念念不忘,都会凋谢于流年和现实,自我选择性地自我保护性地永久失忆。

所有的人,都是活在今天,而不是活在昨天。

(未完待续)

扬一帆(影视编剧、作家)

(原报社副主编,原《南方周末》和《南风窗》特约撰稿人,原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特约记者,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著作有全球首部反恐小说《用一生逃离》、年台海三军反“ ”军演纪实《惊涛拍岸》等,原撰写的台海、财经和国际新闻报道,被新浪、搜狐、腾讯、凤凰网、央视网、新华网和《南方都市报》《新京报》《北京青年报》《联合早报》《东方早报》《南京晨报》《华西都市报》《广州日报》《都市快报》等国内上百余家报纸和网站,在长达10年时间里广泛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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